當天晚上警方只初步勘驗了屍體跟現場的狀況,屍體已經腐爛到面目全非的地步,更別說需要透過遺物確認死者身分等繁雜的調查手續,當五條說出死者的名字時,發現只有夏油像是早就習慣了的態度。
——看不見的朋友?
七海想起夏油說過的話,懷疑這麼荒唐的事怎麼可能發生。
『如果是加藤學姊,確實有好一段時間沒來學校了⋯⋯』
灰原的話增加了可信度,七海來回看著每個人認真的眼神,開什麼玩笑——發現屍體就算了,竟然還是生活圈裡的人。
『你確定嗎?』
夏油再一次詢問,不是不相信好友,而是這巧合感覺很差。
『靈體是被殘忍虐殺的顏色,穿著我們學校的制服。』
雖然不願意,五條還是回想了他所看到的畫面,屍體殘破的狀態已經對視覺造成負擔,但位於房間另一個角落的陰影讓他更在意。
中間相隔一段距離,那帶著無處宣洩的濃烈恨意逼他轉過頭,靈體色調是接近黑色的紅,臉部扭曲變形,跟屍體比起來甚至更慘,他被強烈的意念扯住,一不留神差點一起沉入惡意的深淵,無法呼吸。
當時是灰原嘔吐的聲音即時將他拉回現實,在他別開眼的瞬間察覺染血般暗紅色的制服很熟悉,直覺是同校的人,即使無法完全肯定,但他的直覺通常準確無誤,最後他又瞥了一眼完整的形體,他愈發確定是認識的人。
——所以才傳來那麼強烈的怨念嗎?
那瞬間,像是確實收到死者的意圖般,他立刻知道對方是加藤成美,同時原本不在那處的其他靈體也被吸引般靠過來,那些不知道自己陷入什麼無限輪迴結界中的靈體,會本能的察覺他的「視線」,所以他總是假裝沒看見,他一身善於偽裝的能力,說穿了是這樣訓練而來的,既然不能選擇看或不看,他只能更徹底的裝死,不只騙過人類,連鬼魂也得瞞混過去。
『真虧你還記得加藤的長相。』
夏油的感想很跳題,不過也僅是一句話便淡化了彼此之間凝重的氣氛,這讓七海感到十分佩服。
『不到能清楚辨認的地步,但髮型很好認。』
五條有些焦慮地加以解釋,他從沒對夏油以外的人明確說出所見之物,真的訴諸言語後,發現他只憑校服跟髮型鎖定被害者,似乎過於武斷,但更難用言語形容的是他的直覺,這只會更突顯出他的證詞漏洞百出。
『算了、回家吧⋯⋯今晚還真倒楣。』
五條又嘆了口氣,有別於平常輕浮的態度,將最後一口冰棒吃掉後,頹喪扭著鑰匙發動車子。
『倒楣?這不是意外也不尋常,這種屍體只證明了兩件事,一是有兇殘的凶手存在;二是這並非普通的命案,而你的感想只有倒楣?』
看到那種慘狀,還能把問題拋到腦後回家睡覺才奇怪吧?七海冰冷的語調又讓氣氛下降了幾度。
『⋯⋯我們又不是警察,插手這種事有什麼意義?』
他不是嫌晦氣,也不是嫌麻煩,而是更難以啟齒的——感到害怕。五條握緊了方向盤,踩住油門以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速度迴轉,快速駛離便利商店的停車場。
按照距離的遠近,先送灰原回家,再來是七海,最後只剩他跟夏油時,熟知他性格的好友才悠悠的開口,『除了加藤成美以外,你還看到其他的東西了吧?』
『⋯⋯』
『你每次只要想隱瞞什麼的時候,都會故意說出難聽的話。』
例如那次突然不想去排水溝了,便直接一手搶走他手中的小船,嘲笑造得很簡陋後粗暴的扔進垃圾桶,那是夏油沒說完的故事後續。
當下他氣得跟五條大吵了一架,隔天也刻意繞路不再跟五條走同一條上學路線,但他們幼稚的冷戰只持續到第一堂課,從導師口中得知同班同學昨日放學後掉入水溝被沖走且喪命的意外後,他才驚訝的察覺真相。
為了避開危險,為了省去沒必要的說明,同時——也怕引來誤解——五條掩飾的手段一直都那麼拙劣。
『我知道過去經驗讓你對自身能力有某程度的創傷,怕說出來被嘲笑或當怪胎看待,但灰原也一樣啊,你不也毫不懷疑的相信他?這時再武裝自己已經太遲了。』
他們已經不是無法分辨是非善惡的小孩了,也學會了隱藏真實情緒,適當地融入群體而不傷人,再說,他們現在也成長到能對抗惡意的年紀了。
『真是什麼都瞞不了你耶。』
煩躁的搔搔亂髮,五條這才洩氣的趴在方向盤上,『確實不只加藤成美,還有其他人⋯⋯但那不能說是人吧,總之、還有其他受害者,不知道為什麼聚在那裡。』會只吐出加藤成美的名字也單純是因為其他的靈體他都不認識,而且顏色也淡了許多。
『連續殺人案?』
聽到五條的描述解讀出死者數量龐大,夏油心裡不禁一凜,如果用電影來形容今晚的經歷,在廢墟目睹屍體的那段大概是通俗恐怖片等級,意識到謎團的黑霧則直接上升到驚悚片了——還是出自希區考克之手的驚悚片。
『八九不離十,所以這不是我們能插手的等級。』
再深入可能會很危險,他再怎麼胡來也知道該在這裡煞車。
『我們別再管了好嗎?傑。』
說這句時,五條發現自己聲音很怯弱,他不是恐懼那些慘不忍睹的屍體、更不恐懼數量過多的靈體,而是他第一次看到這麼充滿惡意的畫面,一想到背後是人為的,形成巨大的黑洞將他吞噬,他不禁握緊方向盤,確保自己的手不再顫抖。
『嗯,這次聽你的。』
沉默了片刻,夏油這次屈服了,因為他從五條隱沒在黑暗中的眼睛讀出恐懼,然後拍拍五條的頭,確定他勉強回個虛弱的笑容後,他才拉開車門,伸直有些酸麻的腿下車。
那一夜,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安然入睡。
且毫不意外的,隔天出現不少警察進出校園,雖然都沒穿制服,但從灰僕僕的皮鞋及不怎麼筆挺的西裝也能猜出身分,先是頻繁的與教師談話,沒多久本來覺得苗頭不對想翹課的五條也被叫去再次問話。
比昨晚在警局更明確了,從警察口中聽到加藤成美的名字,讓五條心裡又多詛咒了自己一輪⋯⋯他當下寧可被當瘋子,也不願所見之物成為事實。
但對於所見之物,他始終沒對警方透露,成長過程學會偽裝,代價當然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誤解,因此他很清楚什麼時候該閉嘴、以及什麼不該說。
顯然警方還沒找到更多受害者,一個晚上過去進度有限,僅是從屍體身邊的遺物鎖定了被害人的身分,開始對死者周遭展開調查,他們昨晚發現的屍體確實就是隔壁班的加藤成美,據家屬及老師們的證詞,她在一個月前就沒再來學校,家人對她的行蹤更默不關心,更可悲的是在失蹤之前便有陸續曠課的情況,但困於加藤成美的家庭因素,讓學校也束手無策。
常跟她混在一起的幾個人,也只聽說前陣子交了一個男朋友,還炫耀有錢又有車之類的,沒有人予與祝福,反而私底下譏諷成美不過是把援交對象當戀愛在幻想罷了。
他跟夏油口徑一致的對案情不再多談,夏油確實不知道詳情,因為他除了屍體什麼也沒看到;但五條就不同了,聽見刑警將那個自稱「小說家」的交往對象視為嫌疑人展開調查,他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
成年男性,職業不明,年齡約二十至三十歲,自稱小說家,成美所屬的團體沒人見過這個人。
被警察問完話後,五條跟夏油翹了下午的課,心情鬱悶的爬上頂樓,沒想到被灰原在走廊逮到,像甩也甩不掉的小狗般跟了上來,五條看著灰原急切的表情以及七海冰冷的眼神,心情又更糟了。
『確定是三班的加藤。』
自知不可能什麼都不說,五條只好吐出早晚會傳得到處都是的事實,同時聽到深吸了一口氣的聲音,只見灰原像不能接受般退了一步,撞上防止墜落的鐵絲網。
『然後警方目前將嫌疑犯鎖定為疑似與加藤交往的男性,但目前還沒找到這個人。』
夏油補充道,察覺灰原的反應有些奇怪,便不著痕跡地靠了過去,似乎想就近觀察,順便把裝在塑膠袋裡的麵包跟牛奶遞給他。
『五條學長⋯⋯今晚再回去廢墟一趟吧,學長的眼睛能看到警察漏掉的線索、我應該也能聞出新的事證。』
瞪著虛空的某個點,灰原雖然接下夏油的食物,心思卻完全沒放在上頭,顯得很慌張。
『警方應該已經封鎖那裡了,再說這種案子不是鬧著玩的,最好別——』
五條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他昨晚就決定好了,跟這案件的牽扯到此為止,因為他是第一次有這麼不好的預感,毫無根據,就是認為再深入挖掘絕對沒好事,亦或是敏銳的本能在警告自己,但他還沒扯完空虛藉口,灰原便打斷他。
『不只加藤學姊,還有其他人也失蹤了啊!聽說一年級的川口亞紀也一個多星期沒來學校了、可能不只這兩個案例⋯⋯』
不自覺的,語氣變得很急,憂慮、焦急的情緒蓋過了灰原總是爽朗的表情。
『又不是每個失蹤的人都跟命案扯上關係,未免太會幻想。加藤本來就是學校的頭痛人物,自己招惹了來路不明的男人,下場很令人遺憾沒錯,但調查這種事交給警察就好。』
意識到灰原嗅出連續殺人案的端倪,五條像被踩到痛處般,反應有些大,氣急敗壞的回嘴。
『我沒辦法視而不見啊!如果學長不想參與就算了、我自己想辦法。』
說完,灰原抓著快捏到變形的麵包,不甘心的低下頭離開頂樓,這時吹來一陣冷風,沒有吹散凝重的空氣,反而更讓人煩躁了起來。
深知五條想法的夏油,這時只好認命的扮演起協調的角色,這已經是自小養成的習慣,雖然不到使命的程度,但他認為自己有幫五條解釋的義務,於是嘆了口氣,將裝滿食物的塑膠袋留在天台上,追著灰原的腳步離開。
又吹來一陣風,只剩看不出在想什麼的七海,以像爬蟲類的目光冷冷的看著五條。
『反正我就是個冷漠無情的混帳高中生。』
所以你不必露出譴責的表情。五條一臉不悅的開口,在被指控之前,自己先貼標籤比較不傷心。
『我不會批判你的作法。』
七海反而沒多說什麼,向前跨了一步,伸手勾住鐵絲網,冬日刺眼卻不灼熱的陽光令他瞇起眼。
『或許你無法想像,但像加藤學姊那樣的人不是少數,不在期待中誕生的人意外的很多,無法選擇出身,更無法選擇家人,若無其事的在水面下拚命划水,才能勉強能維持跟大家一樣的表面。』
抓著鐵網,像是被困在牢籠中,七海的語氣平穩,卻包含著令人不禁多看一眼的無奈。
『表面上是援交或是交友不慎造成的悲劇,旁人理所當然的落下「活該」的評論,但真的是那樣嗎?有人在意過加藤學姊的家庭環境嗎?有人試著了解為何麼這麼做嗎?沒有,因為他們表面上看起來跟大多數的人一樣。在大家選擇性忽略的角落,還有很多人深陷跟加藤學姊一樣的困境,灰原說他無法視而不見,不單單只是熱血或是正義感爆發,而是因為他切身體會過且完全理解——在水面底下拚命划水的艱辛。』
七海的話語沒有針對,也沒有指控,謹慎的挑選用詞,平穩地闡述事實,而這種不帶感情的說話方式,反而意外踢翻了五條心中自卑的根源,他也一樣,為了假裝跟他人沒什麼兩樣,死命的划著水。
『我不知道⋯⋯他看起來那麼開朗⋯⋯』
一股自我厭惡感由心底竄升,整個人像洩氣般倚著鐵絲網滑坐在水泥地上,他為了掩飾恐懼,而否定了某些人的生存意志。
『在越是失衡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越擅長偽裝。』
聽到七海的結論,五條感覺心窩又被狠狠地踩了一下,這道理他最清楚不過了,他就是最實際的例子。
而抬頭看著面向陽光的七海,那雙清澈的細眼毫無雜質,「失衡家庭」被他這麼輕易的直述出來,讓五條感到相形慚愧。
因為他最初對七海的評價就是「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做自己」,七海從不偽裝,也不迎合別人,雖然殘酷,五條還是嗅出了他們出身不同的差距。
那是他第一次察覺與人之間隔了一大段距離,也是第一次為這無形的距離感到心慌,在他搞清楚這短暫的混亂前,已經用動作壓下這股失控的情緒,逼自己別開眼,不再盯著彷彿雕刻般的側臉瞧。
『⋯⋯好啦、去就是了!』
被強迫壓下的不只是憧憬跟亂了規律的心跳,還有箝住腳步的恐懼——光想起在黑暗中目睹的屍體,五條便立刻明白,躲在陰影深處的凶手,異常得可怕。
抓緊衣袖,只能用他並非獨自面對來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