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沒有馬上提起腳步離去,被空中的明亮吸引而抬頭,想起那一夜,也跟今晚一樣是滿月之夜。
紅色小車終於歪歪扭扭的從國道離開,駛向鄰近沒什麼人煙的廢墟。
這片佔地廣闊的廢墟,經過高度經濟成長期、土地再開發期,中間數度易主,規模也每一次比一次擴大,最終止於泡沫經濟之後的數年,而這浮誇的宮殿造型也在當時成為話題,倒閉之後物件持有人早因躲避債務而人間蒸發,土地被銀行數度法拍,由於上頭建築的拆除費實在高得嚇人,經過泡沫經濟的幻想清醒後,投資客對此再也不懷抱期望,彷彿見證歷史的建築物就這麼留了下來。
這些沒人在乎的故事背景,是夏油行前查出來的,比起荒誕的怪談,七海對這段介紹更感興趣,他們這群泡沫經濟後出生的世代,自小就習慣了始終沒起色的景氣,從未體會過那個年代的瘋狂,站在豪華的廢墟前,他不禁感嘆起貧窮限制了想像力——在連車流都不算多的地方蓋這種建築,究竟能吸引到多少客人?
『之前只是搭公車時經過看到,沒想到近看這麼壯觀啊。』
地面三層,整棟建築仿俄羅斯克里姆林宮建造,出入口即是車道,但前方架起了勝於無的鐵柵欄,車子開不進去。夏油拿著手電筒照亮入口,這種柵欄擋得了車卻擋不了人。
『真虧前源那傢伙為了打砲跑來這種地方。』
五條的感想非常低級,只有夏油應付般的乾笑了兩聲,但氣氛沒尷尬太久,反倒被灰原的反應蓋過。
『二樓邊間,應該是那裡。』
灰原指著左前方,率先跨出步伐,對眼前約兩米高的鐵柵欄不以為意,撥開藤蔓踩著橫桿,跟猴子一樣俐落的兩三下就爬了過去。
像早就講好般,五條跟夏油也跟著開始爬,唯獨沒有被告知目的地就上車的七海感到遲疑,五條在黑暗中回頭,『上來吧!』說著,已經一腳跨上柵欄同時對他伸出手。
從五條略微挑釁的眼神察覺自己的多慮被看穿,為了維持不在乎的態度,七海這才避開五條的手,逕自抓住生鏽的欄杆,拉開修長的腿跨了上去,同時承受兩人的重量柵欄晃動得更嚴重,發出嘎吱的抗議聲響,再怎麼努力維持平衡都離「優雅」很遠,緊抓著欄杆的手險些滑開,感覺身體不受控的傾斜,絕望之際是五條及時勾住他的腰才勉強穩住。
『不要逞強啦、雖然摔不死但撞到頭可就麻煩了!』
五條湊近的在他眼前咧開嘴,笑得很放肆。
『用不著你費心。』
刻意拉開距離,七海趕緊用右手抓住欄杆的頂端,藉著臂力將身體撐上去。
『跨過來之後直接跳下來吧!』
底下灰原還作勢要接人的動作,七海依舊不領情的找了個安全的角度,不顧衣襬被勾破的風險往下跳,雙腳穩穩地踩到地後,才回頭看向還半掛在上頭的五條,在月光的照耀下,銀白色的頭髮閃著夢幻的光芒,但最難移開視線的還是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
明明也是一樣藉由不穩的欄杆支撐往下跳,五條的動作看起來卻異常漂亮,就像訓練有素的運動選手,這令七海腦中不禁浮現夜鷹飛掠空中的畫面。
——這人漂亮得不像地球上的生物。
感覺自己心跳不穩的漏了幾拍,七海趕緊別開眼,循著手電筒照耀的前方望去,一排整齊的屋簷往內縮,二樓開始才是突出的建物,可以猜想一樓當初是設計為停放車輛使用。
『確定是左邊?』
五條拍掉黏在手掌上的鐵鏽,自然地提出問題。
『嗯,那邊味道比較濃。』
『你不是只能聞到死亡的味道嗎?前源他們遇到的只是靈異現象吧?』
『不完全是啦,還有各種跟死亡不同的味道,總之很難說明⋯⋯』
灰原搓搓鼻頭,其實還可以細分,孤獨的味道、渴望被關注的味道、怨念的味道等等,不過一到此處就聞到臭不可聞的味道,讓他產生不好的預感,會不會不單單只是怪談?不敢把這猜測說出口,就怕說了會成為事實。
『嘛——你的鼻子向來靈敏,就先去那邊看看吧。』
拍拍灰原的肩,五條將手插進褲袋裡,以輕鬆的腳步朝灰原所指的方向前進,彷彿在聊著天氣般平常的口氣,卻讓七海更加困惑,味道?死亡?什麼意思?
『看來我們兩個是同類呢,沒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普通人。』
夏油察覺他不解的表情,瞟了一眼前方領路的兩人,看來最後加入團隊的七海還不知道夥伴的超能力,『灰原鼻子很靈,總能聞到死亡的味道,跟屍體臭味那種具體的現象不同,至於悟——可以看見一般人看不到的事物,所以悟有很多看不見的朋友哦。』夏油一邊踩著階梯,一邊簡單解釋著。
『那才不算朋友!』
不要把他說得像怪咖一樣,前頭的五條不禁出聲反駁。
『哦?不然怎樣才算是朋友?』
『能跟我分享同一支冰棒的才算朋友。』
又是意味不明的話,而夏油也習慣五條這種頻道切來切去的節奏,只是笑笑,而隨著腳步越靠近黑暗深處,氣氛也隨之緊繃了起來。
其實七海不太相信怪談這類的事,而黑暗之所以令人卻步也純粹是對未知的恐懼,四下無人的狀態,任何一點聲音都會被放大,他們全神貫注的尋找前源所說的位置,彼此間只剩下細碎的腳步聲及呼吸聲。
注視著手電筒照亮的區域,除了殘破腐朽的傢俱,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之處。
『不是在這裡嗎?』
光源隨著牆角移動尋找管線,卻沒有發現可疑漏水的跡象。
『我倒是覺得不在這一層樓。』
五條也納悶,既然有怪談,自然會有靈體,但他也沒發現異常的現象,甚至忍不住揉揉眼,只怕是自己眼花沒看清。
灰原也抬頭往上嗅了嗅,兩人一搭一唱合作無間的樣子讓什麼都感應不到的夏油與七海面面相覷,這狀況太詭異,簡直就跟國外背著一堆機器到處搜尋鬼魂的廢墟狂沒兩樣,只差他們用的不是嗶嗶響的儀器,而是沒人相信的超能力。
五條突然盯著某個點,那處什麼東西也沒有,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氣氛變得更加凝滯,四個人盯著上方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片刻,五條突然有了動作,其他人見狀想跟上去,他反手制止。
『上面不太對勁,我先上去探路就好。』
本來嬉皮笑臉的態度頓時變得有些緊張,而靠近樓梯口時灰原也聞到了,馬上睜大眼,『在三樓?』
『八成,而且可能是不太妙的東西,總之你們先待機。』
說完,一次跨過兩階,以飛奔的速度上樓,對比面露不安的灰原,夏油跟七海明顯還不在狀況內,不太妙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以前我跟悟很喜歡去學校附近的大排水溝玩耍,尤其是雨天的時候,總是會折一堆小船比賽看誰的飄得遠,那天也一樣,悟花了整個下午造出一艘大和艦等級的紙船,興高采烈地在校門口等我,小時候光這種事就能興奮個一整天,然後在走到快接近水溝時,他突然停了下來,說不去了,當時悟的表情跟現在一樣。』
似乎是為了淡化等待時的焦慮,夏油靠在髒兮兮的牆邊,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說起小時候的往事。
『然後呢?』
聽起來是不太舒服的故事,七海腦海裡不合時宜的冒出穿著骯髒小丑服的怪物,趁人不留神的時候一把扯住手小孩纖弱的手臂,猛然的拉進水溝裡。
小說裡的結局是,那個追著小船跑的孩子再也沒有回來了,但五條跟夏油都好端端的長大,顯然不是那種令人恐慌的想像。
正當七海覺得等待的時間過於難熬而想上樓查看時,上頭傳來了一些聲響,夏油很快的同時拉住兩個學弟,阻止他們衝上樓,等了幾秒後,五條才在上面發出聲音。
『傑、麻煩你打電話報警——你們一定很好奇,但最好做好心理準備再上來,尤其是灰原,別說你的鼻子了,這味道連我也受不了。』
清楚明確的指示,讓其他人立刻明白五條恐怕發現不得了的東西了,夏油確定兩個學弟都有把五條的話聽進去後才鬆開手,從口袋裡翻出手機報警。
先衝上樓的是灰原,找到五條所在的房間後時已經忍不住伸手捂住口鼻,但這恐怖的味道沒阻止他前進,他往前再走了兩三步,從五條手中接過手電筒,煞白的光圈將屍體的慘況照得更刺眼,而七海正好在燈光對好焦距時走了過來。
雖然有心理準備,胸口感覺還是被重重的壓了一下,若不是人體腐爛的味道太強烈,七海還以為自己忘了呼吸。
與其說是屍體,更像是殘破的垃圾袋,內臟被挖得亂七八糟,腳踝以下被砍掉,散亂的長髮遮住了半張臉,掩蓋了大半驚恐的表情,右眼被挖掉,形成一個漆黑的窟窿瞪著虛空。
『噁嗚——』
灰原猛然地捂住嘴,急急忙忙轉身,但身體的反應快不過翻湧的噁心感,他才回到門邊就撐不住,抓著門框蹲下身,慘烈地吐了出來。
七海很擔心灰原的狀況,卻無法移開視線,這時五條的動作成功讓他找回知覺,只見他脫下身上那件品味很差的花襯衫,靠近屍體邊,似乎猶豫著該蓋哪裡好,最後他將襯衫蓋住屍體的頭部,少了那張臉,至少可以假裝從沒搞懂這堆穢物是什麼。
『警察要過來了,你要留下來嗎?』
打完電話最後才走進來的夏油,從其他人的臉色看出非比尋常的狀態。
『不、留下來會惹上麻煩。』
想起母親冰冷的眼神從背脊爬上後腦勺,讓五條忍不住抖了一下,比起那具不能稱之為屍體的屍體,家裡無形的壓力更加恐怖。
本能驅使他轉過身,才走兩三步回到樓梯口而已,便聽到遠方傳來警笛聲劃破寧靜的夜,所有人焦躁的眼神撞在一起,他們之中只有五條有駕照、駕駛技術還不怎麼樣、國道進來之後只有一條路可走——意識到終將死路一條時,他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不過幾分鐘,外面便傳來警察試圖撬開鐵門的聲音。
最初是交番的警員到場,一看到現場的狀況,馬上又用警用無線電通知轄區刑事課,不管死因為何,毫無疑問是兇殺案。
他們四個人因為是發現者,在大批鑑識人員跟刑警抵達時,已經被送上警車,帶往最近轄區的分署訊問。
由於五條擅作主張的用衣服蓋住屍體,破壞現場之舉讓刑警十分不高興,但也頂多是囉唆幾句的程度,像是發現屍體不應該隨便處置、此處為私有地不可隨意亂闖、還有高中生半夜不要在外面遊蕩等等。
被老刑警給訓斥了一頓加上說明發現經過之後,五條累得快虛脫,連走回停車場開車都拖著腳步。
等夥伴們忙亂「擠」進狹小的車內,準備發動車子時,重重的嘆了口氣,然後一語不發的將車子開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拉好手煞車後又嘆了一口氣,明顯的反常觸動夏油忍不住盯著他看。
『雖然是讓人作噁的屍體,但也不致於讓你一直嘆氣吧。』
『我要吃冰,有誰要?』
提出問題的人也不等其他人回答,便直接下車走進便利商店,五條不只買了其他人的份,還順便掃了幾款洋芋片跟零食。
一人各發了一根冰棒,又一起陷入沉默時,五條才不甘心的開口:『那是三班的加藤成美。』
七海口中含著蘇打口味的冰棒,忍不住皺眉——屍體不知道放了多久腐爛發臭的味道、冰棒甜甜微酸的清爽味道、還有記憶中認識的人的聲音及身影在腦袋裡產生衝突的全打在一起。
而他竟還有力氣佩服五條只用簡短一句話便讓蘇打冰棒的味道成為永恆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