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地帶】—12
一如往常的,室內一片黑暗,七海放輕動作,慢慢地推開大門,避免發出任何聲響。
——多餘的存在。
他像被遺落在候車站長椅上未喝完的寶特瓶,既惹眼又佔位置,不知道是被丟掉還是只是暫時遺忘,丟也不是,留著也不是——自從母親消失後,每次看到舅舅家裡的人的眼神,總會想起寶特瓶的處境。
如果年紀小一點,跟親戚的關係可能還不會這麼冰冷,偏偏他已經大到可以立刻理解自己被「拋棄」的年紀,卻因未成年不能徹底不管,舅舅家跟原本母親租的簡陋出租公寓不同,位於阿佐谷住宅區。
「你舅舅跟媽媽不同,很聰明,書讀得好,靠獎學金完成學業,進了知名企業工作,相當了不起。」
母親說起舅舅時,總是一臉驕傲,那是母親少數與一般人無異的時刻。在七海記憶中,舅舅一家人就像空中的浮雲,窮極一生也觸碰不到,也顯得他跟母親的處境像穢物般令人鄙棄。
自有記憶以來,父親始終是缺席的,母親從沒提過父親,小時候不懂事時他無法理解,等長大後才逐漸明瞭自身的家庭並不符合社會規範,至少一般人眼中看來很畸形,七海也萌生過與現實對抗的念頭,但久了發現那不過是白費力氣。
外婆年輕時在品川一代討生活,戰後那段連下一餐都不知在哪的艱困時期,外婆是當時所謂的潘潘女郎* ,生下母親及舅舅——父不詳,但對方顯然不是日本人,血緣騙不了人,而七海更多時候痛恨自己無法隱藏的血緣。
所謂老鼠生的孩子會打洞,母親偶爾會振作從事一些領時薪的工作,但大部分的金錢還是靠性交易得手,在七海的世界中,不僅不知道父親是誰,連家裡總是有陌生男人出現也成為常態,在這種環境下,他沒變得憤世嫉俗,只是因為他老早就認清階級結構的殘酷,他學會在底層呼吸,沒有想過有一天要翻轉結構,因為光是在生存的夾縫中喘息,已精疲力盡。
母親消失時,他也沒有及時察覺,想著八成不知道跟哪個客人廝混了,他從初中就開始打工,微薄的收入讓他至少能撐一段時間,發現冰箱裡的牛奶已經發酸發臭,他才意識到至少兩週以上沒見到母親了。以前從沒消失那麼久,他去派出所申請協尋,但警察對這種案子也顯得意興闌珊,他還是每天往返家裡與學校,一個月後,房東來趕人,因為房租已經半年以上沒繳,社會機構介入了他的生活,兩個月後,舅舅出現在他面前,表情顯得非常不悅。
舅舅接濟了七海,本來打算讓他繼續留在原處,僅供給最基本的金錢援助就好,但社會機構不允許這種事,他便被暫時接回家住,離七海原本的住處有一段距離,他只能轉學,雖然舅舅沒明說,但他很清楚這類似「義務」的舉動,只會持續到他成年為止。舅舅家有兩個小孩,年紀跟他相仿,但都是就讀知名的私立高中,一看就明白跟他完全不同,沒有人對他口出惡言或譏諷,但從藏在眼底的鄙視,七海也知道自己成了麻煩,因此在這個家裡,他盡可能的不與舅舅一家人接觸——從不一起用餐,他用少許的零用錢填飽肚子,飢餓沒什麼,他早就習慣了;盡量挑非附近居民活動時間進出,因為左鄰右社的耳語還是會造成舅舅他們的困擾;他想維持靠打工賺取最低限度的生活費,但舅舅不允許,似乎也是因為在意他人的目光。
重視社會地位與他人評價的家庭,讓七海覺得好像被關在隱形的牢籠裡,他沒有實質的被限制自由,卻不管做什麼都不被允許,偶爾情緒低潮時,他甚至產生了自己是否連活著都不被允許的念頭。
所以,他才會在學校找到一處能打發到天黑的空間,一直混到學校的警衛來趕人,他才轉移陣地,在速食餐廳點一杯灌飽氣體的飲料跟最便宜的漢堡,吞下肚還可以欺騙自己好像有點飽,只要桌上的食物沒吃完,便能待到餐廳打烊為止,他每天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直到某一天灰原出現在理科教室,再來是五條、夏油。
七海一眼就迷上灰原愛笑的眼睛,也一眼就看穿他們有某些相似之處,但他們誰都沒揭露自己的處境,而是理所當然的混在一起,接受一切。
即使早看透了這世界的無常、對世事感到無奈,聽到灰原說起他的原生家庭時,還是燃起了一股憤怒,當灰原說起妹妹失聯的情況,他想起冰箱裡發酸牛奶的味道。
小心翼翼地踩著樓梯往上,仔細數過每一階,他知道在第十一階時需要往左靠一些,木板才不會發出嘎吱聲,經過二樓起居空間時得更加謹慎,直到踏上三樓的地板他才能鬆一口氣,三樓只有兩間房跟一套簡易衛浴,一間作為倉庫使用,一間是七海暫居的狹小空間,沒有對外窗,終年陰暗,雖然能感受到刻意與他保持距離的差別待遇,至少姑且還算自由的空間。
除了簡易的床鋪,地板上大多是書籍,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七海都花在書本上,因為他從舅舅的身上學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知識是翻轉階級的捷徑——舅舅從不提起外婆,因為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外婆與母親不過是世代複製,並非社會悲劇,所以舅舅依靠學歷翻身,同時也將原生家庭的一切捨棄,理解這扭曲的心態後,七海再也不為自己被冷漠對待感到委屈,相反的,他也會盡一切的努力抓住翻身的機會。
然而這晚在半夜回到家,他絲毫沒心思在課業上,滿腦子都是過多的資訊,翻出塞在櫥櫃深處的鐵盒,裡面裝著一些從舊的家裡帶來的雜物——牛奶瓶蓋、印有店名的火柴盒、過期的超市集點卡、早就沒電的卡帶隨身聽跟耳機、用一半的口紅,盡是留著沒有意義,對他而言卻是少數能充當回憶的依據。七海最後拿起底下約文庫大小的筆記本,裡面雜亂的紀錄著「交易對象」的電話號碼。
並非有系統的紀錄,而是像隨手拿起筆,隨便寫下號碼與對象的姓氏、暱稱等,七海認為那是假名居多,因此他從未查證,更沒交給警方,反正警察也不會認真查。聽到五條說出的線索時,心裡有種被昆蟲爬過的搔癢感,仔細一頁一頁翻著,最後他找到那組令人介意的資訊,凌亂的筆跡寫著「小說家」加上問號,後面是一串室內電話號碼,七海慶幸那是還沒普及到人手一支手機的年代,不像手機號碼可以隨意更換,他猜想著這組號碼可能還在使用中。
——想太多了嗎?
理智跳出來提醒他不要妄自解讀,但他總覺得「小說家」這自稱很不對勁,不想曝光的黑暗交易,隨便想個假名就好,但刻意自稱小說家,給人一種神經質又傲慢的印象,與其說是隨口交代的職業,更像接近某種簽名概念。
回想加藤成美的屍體,雖然生物腐爛讓她看起來十分混亂,但仔細一想,無論是姿勢、表情、狀態都給人相當大的壓力,是特別擺弄出來的模樣,毫無來由的直覺,讓他認定這與兇手本身的氣質一致。
同一頁除了那組電話號碼,還記錄了一串地址,上面寫著「 OutSider 」,也許是一家店的地址與電話,也許根本毫無相干,需要等白天進一步確認後才能擬定計畫,想起灰原接近崩潰的模樣,他決定先私下調查避免造成恐慌。
暫時決定好方向後,七海將筆記本收進背包裡,一邊在腦中規劃基本路線,一邊走進浴室洗澡,等他將毛巾掛在脖子上擦著滴著水珠的頭髮回到房內時,他注意到手機閃著紅色的燈,是有未接電話的顯示。
拿起手機翻開螢幕,他有些意外,五條打電話給他做什麼?而信箱裡還增加了一則未讀訊息,讓他更困惑。
「睡了嗎?」**
理所當然的態度,五條那張猖狂的表情立刻浮在心頭,於是他也不管時間多晚,隨便回了一句:「睡了。」
正要把手機蓋起來時,傳來震動,彰顯著收到訊息便馬上打電話過來的焦躁感。
『怎麼了?』
接起來,他毫不掩飾的先嘆了口氣。
「想跟你商量一下。」
連普通的招呼都沒打,五條直接進入重點,雖然有些失禮,但七海並不討厭。
『嗯?』
「你對品川熟嗎?」
品川?心頭無預警的下沉,七海想起他剛剛才翻過的筆記本,那家店也位於品川——他以前居住的區域、外婆與母親階級複製的陰暗街頭。
『算熟,為什麼這麼問?』
為了掩飾心驚,他盡量以平穩的語氣回問。
「我問了跟加藤有往來的人,他們聲稱那間旅館,曾經是他們的聚集地之一。」
聽著五條的說明,七海不禁佩服他切入的角度很正確,那種荒廢的地方最容易引來無所事事的學生,但為什麼不再以那裡為據點了呢?七海茫然地抓住腦中像絲線般的線索,安靜的聽著五條繼續說下去。
「然後我又再追問了幾個他們常待的的地方,發現有一些跟灰原的妹妹重疊的部分。」
當五條說到這裡,他頓時明白他三更半夜急著打這通電話的理由。
『然後都在品川區?』
他從五條不怎麼有系統的說明中找到脈絡,這問句換來五條停頓了幾秒,表示他猜對了。
「⋯⋯但現階段我們最好不要集體行動,一方面太顯眼,另一方面是擔心灰原承受不住太多事證,我們先去查清楚,過濾掉一些不必要的資訊再跟他說。」
他會想要查跟加藤有關的活動區域,警察當然也會,若不想每天都被抓去警局泡茶,他們得低調行事,五條說出他的打算。
『為什麼找我?』
這種事找夏油更方便吧?
「我開車總得需要有個人幫我看地圖啊,而且我記得你以前住品川那一帶。」
最後的理由聽來有些牽強,七海回想起不久之前才壓下的暈眩感,他沒把握能做好導航的工作——但他確實也想找時間去查那家名為 OutSider 的店,有人能開車當然更有效率。
「灰原我請傑幫忙照顧,表面上是分頭行動,事實上是讓灰原轉移注意力。」
始終沒聽到七海的首肯,五條又趕緊解釋計畫內容,把灰原分配給夏油處理,部分理由是夏油有事不會瞞著他,而七海可能會,至今還摸不透七海對這案子的看法,才決定這麼做。
而另一部分更主要的理由,他說不出口——至少不是現在這氣氛能提的事。
『是什麼依據讓你判斷兇手不在這附近?』
沒有回答五條的提議,七海又將問題帶回案件上,像是難纏的刑警。
「沒有為什麼,單純的直覺吧。」
五條停頓了一下,發現給不出合理的說法,於是有些自暴自棄的開口,反正他又不是警察,憑直覺做事也無所謂,再退一萬步,光他本身的能力就跟「科學」及「證據」扯不上關係。
——直覺啊。
七海細細玩味這個理由,感覺五條似乎怕被嘲笑而語氣有些急躁,他的理智也清楚這聽來真的像個笑話,但他沒抗拒五條的直覺,因為他也是在模模糊糊中產生既視感,才回來翻找母親遺留的筆記本。
要說牽強,他將母親曾接觸過的人視為嫌疑犯,還比較荒謬。
『那明天早上九點,我在巷口的自動販賣機等你。』
說完,七海便掛掉電話,撥弄著半乾的頭髮,沒吹乾便直接關了燈倒進床鋪裡,心裡對今日沒讀半點書產生些許不安,但塞滿腦袋裡的各種推測讓他暫時沒心思管課業的事。
至少,得先靠證據否定無謂的臆測。意識慢慢抽離,他在陷入睡眠之前,仍不斷祈禱能儘早找到灰原菫,證明是他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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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日本戰敗,美軍進佔日本。1945年8月18日,日本中央政府在美國佔領當局同意下,允許開設妓院,成立了「特殊慰安設施協會」( Recreation Amusement Association RAA )。原本酒吧及街頭個體戶被稱為「潘潘女」( Pan-Pan girls ),後來潘潘女成為個體戶與合法妓女的通稱。被稱為「潘潘」,有兩個說法,一說美國士兵要求服務時,擊掌發出「潘潘」( pan-pan )聲音;一說婦女為為了兩個麵包而賣身( pan 在日文中有麵包之意)。資料來源: https://vocus.cc/article/61669465fd897800011369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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