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期待未來嗎？』
『一點也不。』
『還是一如往常的厭世啊。』
忘了是什麼契機而產生了這段對話，那時五條的表情天真得很可笑，再加上一點符合當時年紀的傲氣，令人看了總是得先深吸一口氣，才能壓下想揍他的衝動。
人總是在回憶過往的時候，先被自己的愚蠢給打敗，然而七海想起那時的自己，比較著與現在有什麼不同？除了年齡增加、偶爾冒出來的白髮越來越多、每天都為了無關緊要的小事操煩以外，在想法與思考模式上並沒有改變。
——越早感到絕望的人，也越早成為大人。
所以高專時期的巨大打擊之後——發現這世界上沒有所謂的正義、夢想大多不會實現、努力不見得會有回報，讓他在一轉眼間長大成人。
既然所有值得讚揚的美好都只是癡心妄想，那也理所當然的，對這世界不再有任何期待。
所以他無法理解五條經過了那段時期的創傷，還能開朗的期待未來。有時候甚至連明天，七海都不希望它太快到來，若無法確保情況不會變得更糟，那他寧可停留在「現在」。
若要說五條沒有成長、或成為所謂的大人，倒也不這麼精確，在一樣看似單純的笑容背後，七海能分辨出那微妙的差別，每個人成為大人後所獲得的技能都不同，七海學會再也不對任何事懷抱著期待；而五條則是學會了更無痕跡的偽裝。
偽裝得很從容、偽裝得不在乎、偽裝出一般世人對「大人」所認定的那個模樣，雖然十次裡只有兩成的機率是偽裝的，但七海就是能分辨。
「真的不一起來吃火鍋嗎？」
虎杖的聲音聽起來很失望，大概沒預料到五條會拒絕這種熱鬧的聚會。
「抱歉抱歉，我等一下還有事，你們要吃多一點啊！」
五條沒有說明有什麼事，只是一臉愧疚的對虎杖道歉，甚至像要安撫小孩似的順手從口袋裡拿出幾顆糖，敷衍般的塞進虎杖的手裡。
有事？碰巧來高專取一份文件的七海大老遠就聽到他們的對話，畢竟校園裡總是靜得嚇人，不用刻意傾聽聲音也會自動鑽進耳裡。
這個季節並不繁忙，甚至有很多時間能消耗那些累積過多的特休，而他也沒聽五條說過今天有什麼重要行程，看著他跟虎杖說完後，轉身拿出手機，不知道在操作什麼，不一會兒七海便察覺自己的手機收到訊息而震動了一下，幸好他習慣開著靜音模式，拿出手機一看，是令他有點意外的訊息。
『今晚會晚點回去。』
然後搭配了一張顯示很疲憊的貼圖，七海什麼也沒回。他們的訊息對話中，大多是這種看了不需要任何回應的事，所以他按掉手機螢幕，反而好奇著推掉學生的火鍋聚會、又說會晚歸的五條到底有什麼事？
刻意跟蹤是他從來沒想過的事，而且那傢伙做什麼事他也管不著，基本上他對五條總是放牛吃草的態度，但這天就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奇心被挑起，他小心拉開了一段不小的距離，安靜的跟在後頭。
若要追究，大概只能推託是這陣子真有點閒的錯吧。
只見五條怕冷似的拉緊外套與圍巾，頂著迎面而來的風往山麓下的車站走，而且居然一改以往懶散的態度，沒有叫伊地知來接，難得的搭上電車往市區而去。
七海看他走進車站之後，便猜到他要等電車，行經高專的電車通常沒什麼人，所以他很謹慎地等到電車抵達，趁五條踏進車廂時才趕緊穿過札口，也跟著踏上另一節車廂，進入市區的這段路，沒有人潮遮擋的車廂讓七海感到緊張，但五條只是低著頭一直看著手機，根本沒發現他的視線，經過兩次轉車後，五條在隨時會被人潮淹沒的澀谷站下車。
若是一般人的跟蹤，在這種地方很快就會失去目標的蹤跡，但咒術師沒有這種困擾，只要跟著殘留著咒力的痕跡走就行了，所以七海也很放心的拉開一大段距離，望著遠處即使在人群之中依舊醒目的五條，看起來有種說不上來的孤單。
——孤單？
那是跟五條完全沾不上邊的形容詞，回想著有五條在的場合，總是特別吵鬧，不管是忙著工作還是帶著學生，永遠有說不完的垃圾話，自然而然的，身邊也總是圍繞著一些人，五條會像忙碌的蝴蝶，這叢沾一點邊又飛到下一叢去忙，彷彿停下來會死掉似的。
七海這幾年才有切身的體悟，五條其實不是怕寂寞，而是不知道自己一個人時該做些什麼，他不懂得自處，所以總是找很多事將自己填滿——而現在的五條獨自走在澀谷的街上，也許因為周遭都是人，看起來似乎很放心。
發現不同面向的五條時，讓七海想起很多昆蟲都有偽裝的技能，而五條這時也只是將自己擬態成匆忙的路人，隨著人潮前進。
當他看著五條晃進百貨商場裡充滿女性的巧克力賣場時，他才停止跟蹤，不久前才想起的對話片段，他以為只是枝微末節的模糊記憶，像被觸動似的鮮明了起來。
印象中應該是他高專將要畢業前的事，整天只有任務完全沒課的七海很少在校園裡面閒晃，也跟剛成為熱血教師的五條幾乎錯了開來。那天同樣的只是是湊巧的踏進校舍，將完成任務的報告交給上頭的人之後，他只想趕快回到安靜的宿舍房間，而遠遠就看見五條跟幾個學生在交談，一想到遇上就會產生無可避免的自我介紹，他便在走廊的轉角處轉彎，但五條卻早就眼尖的看到他了。
『七海——』
『不用特地過來打招呼也無所謂⋯⋯』
發現跟在五條身後那幾個菜鳥新生一臉陌生，他很厭惡的拋下這句便往外走。
『難得碰到居然這麼冷漠，各位，這位是全世界最難相處的咒術師——四年級的七海建人哦。』
不管七海想不想面對，五條故意高聲的在他後頭說給學生聽，這種稱號搭配著他對著這群人的後腦勺更顯得貼切。
『⋯⋯』
七海無言地回頭瞪了嬉皮笑臉的五條一眼，一點也不覺得這段介紹有趣。
『那今天先解散！』
對著學生揮揮手，不顧他們冒出來的竊竊私語，五條伸長腿一下就追上七海拉開的距離。
『⋯⋯跟著我幹嘛？』
像揮不掉的蒼蠅，七海的耐性一下子就被消耗光。
『突然想吃點零食，要不要去小賣部？』
若是冷言冷語能趕走就不叫五條悟了，明知道七海已經不爽了還故意伸手過來，故作親密的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是小學生嗎？要去就自己去。』
而且還是三年級以下的女生，下課會相約一起去廁所那種⋯⋯七海斜眼看著那張距離太近又過分欠扁的臉，思考著肘擊的目標該放在臉上還是腰部才好。
然而五條沒給他思考的時間，硬是拉著他走進校舍另一頭的小賣部，因為學生少所以商品也少得可憐的小賣部，淒涼得一眼就能瀏覽完全部的商品。
五條已經熟到每一種零食位置在哪都背起來了，一下就找到他要的東西拿去結帳，在七海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將積了一點灰塵的紙盒交給他。
『來、情人節的巧克力！』
那是五條平常很愛吃的巧克力棒。
『蛤？』
七海盯著那莫名其妙的東西，有些斷線的無法理解這是什麼狀況，情人節？是嗎？又到了這種節日了啊⋯⋯但那跟他完全無關，他也從不曾在意，所以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問我是義理的還是本命的嗎？』
五條一臉很期待七海發問的模樣，但七海連情人節的巧克力有分別都不知道，甚至無法理解五條把他攔下來就為了給他這盒巧克力棒的意思。
『我沒興趣知道那種事。』
訊息量太多，腦袋不禁有些熱當機似的，讓他即使搞不清楚狀況也只能冷處理了。
『真是很無趣耶、那你會期待未來嗎？』
『一點也不。』
未來？饒了我吧，眼前就是地獄了，未來也絕對不是什麼好地方。七海絕望的想著。
『還是一如往常的厭世啊。』
『可是我很期待哦，七海。』
跟七海冷漠的態度呈現對比，五條這時看起來耀眼得像是不存在這世上的事物一樣，令人不禁想伸出手確認他是否真的存在。
『怎麼了？』
察覺他的異狀，五條不經意的問著。
『沒事。』
在快要碰到他時，七海清醒般的趕緊收回手，隨意將那盒他一點也不想吃的巧克力棒放進口袋裡，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在那之後的每一年，他都會收到五條給的巧克力，都是跟那盒巧克力棒看起來差不多等級的便宜零食，讓人感覺只是在敷衍了事，而每年也都會問他一樣的問題——你猜猜是義理的還是本命的？
起初他根本搞不懂巧克力還有這種分別，直到進入職場後，也會收到女同事給的巧克力，每一份都精美得很浮誇，而坐在隔壁的同事則會用很羨慕的眼光盯著那些他其實不想吃的巧克力。
『這絕對是本命的啦！你要怎麼回應啊？』
『要回應？早知道就不要收了。』
聽他這麼抱怨著，同事用不可思議的表情把所有跟情人節巧克力有關的知識概略地說了一遍，簡單的來說，除了送巧克力給喜歡的人，同時也會準備比較普通的巧克力送給朋友、家人或同事等等，因為只是順便分送的對象，所以稱為「義理巧克力」，而「本命巧克力」則是只送給喜歡的人，當然本命一定比義理高級多了。
而無論收到的巧克力是義理還是本命，在一個月之後，都必須回送一份巧克力給對方，以表示感謝。
聽到這些從來不曾理解的知識時，七海只覺得人際關係實在有夠煩，這樣一來一往只用巧克力暗示，實在太沒效率了，而這也體現了日本人奇怪的回禮文化，無論喜不喜歡，都要回禮。就像被告白了，自己卻不喜歡對方，還是得說謝謝一樣，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是真心的？還是順便的？在五條看起來像在開玩笑的表情下，他理所當然地會覺得五條鬧著他玩的成分居多，別說是真心了，甚至連心懷感激的「義理巧克力」都勾不上邊。
但是⋯⋯他還是每年都收到這種垃圾食物，好一點是零食廠商特別做的情人節限定包裝，但大多時候都是給小孩子吃的巧克力零食，若照以前同事的理論，這種巧克力就可以毫無壓力的收下來沒問題。
陷在回憶中，一不留神就發現五條早已採買完畢，手上提著滿滿一袋巧克力一臉滿足的樣子走出賣場，看了一眼時間，七海便決定不再跟著他，離開充滿女性香味的樓層，這時間找間店吃晚餐喝啤酒才是正事。
而這個無聊的跟蹤插曲，到了隔天就完全被七海丟入記憶垃圾桶裡，根本不值得一提，當然他也不會刻意留意情人節，那是跟他無緣的節日，比起巧克力，多送他幾天休假還比實際。
然後在幾天後的平凡早晨，他刷完牙還一臉倦意的走進廚房煮咖啡時，五條很難得的早起吸引了他的目光。
「這麼早？」
背對著五條，伸手撥開靠在他肩上的那顆腦袋，同時也拿出牛奶給他，但五條沒接過手，反而硬拉住他，往他手心裡塞了一樣東西。
不明就理的七海攤開手，發現是一顆鋁箔紙包裝的足球巧克力。
「今天是情人節。」
聽到五條這麼說，七海才想起前幾天的事，盯著手中那顆巧克力突然發現不對勁，那天他可是親眼看著五條走進百貨公司的賣場裡，買了一大袋高級的巧克力出來，絕對不是這種現在快要瀕臨絕種的足球巧克力。
「⋯⋯你是在開玩笑嗎？」
七海感受到他的惡意，再配上五條的笑容，看起來就很不單純。
「你覺得咧？猜猜今年是本命的還是義理的？」
「猜都不用猜。」
這顆巧克力連加在今晚的咖哩裡都不夠，七海嘆了一口氣，將巧克力隨手放在桌上，繼續去忙他的早餐。
因為五條難得早起，所以他也順便準備了他的份，兩人在餐桌前迎來了一天的開始，除了沒被衣領遮住的頸邊露出的點點紅痕，這個早晨平凡得令人安心。
「昆蟲為了生存，有些會擬態成掠食者、有些會擬態成植物或是其他東西，例如鳳蝶的幼蟲，通常會擬態成鳥糞防止鳥類的掠食。」
一邊翻著報紙的七海在兩人之間的空白中插了這段話，引起五條的注意，但他仍繼續像沒事一樣低著頭看報。
「蛤？」
因為七海莫名其妙的說起教科書裡的知識，五條愣了一下才回應，突然說這些幹什麼？
「去年是金幣巧克力。」
那也是快要瀕臨絕種的零食。
「再前年，我記得是小熊餅乾。」
七海的口氣聽起來就像播報氣象一樣，平穩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
五條一邊用叉子戳著火腿片，一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沒想到七海記憶力這麼好。
「每次都是這種看起來非常失禮的零食，拿去騙小孩還會被嫌棄太沒誠意的東西。因為看起來太沒誠意，所以才會讓人毫無戒心地收下吧？這也是五條さん的擬態，偽裝成義理的本命巧克力。」
不只五條本身很會偽裝，連行為都充滿了詐欺的感覺，從一那盒 Pocky 開始，他每年都會從五條那裡收到這種專門騙小孩的零食，說是假裝成情人節巧克力，不管是本命的還是義理的，都會讓人覺得這傢伙只是在開玩笑而不放在心上，但如果每年都收到，持續了將近十年，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突然被拆穿的五條，一時之間反而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只好掩飾般的拿起加滿方糖的牛奶喝，卻也遮不住紅成一片的臉頰。
「我怕被你拒絕啊。」
五條小聲地回嘴。
「如果是以前我確實會拒絕你。」
「看吧！每年我都買亂一堆，但最後都覺得很不妥所以就改成普通的巧克力，你真的很難相處！」
大概是因為被拆穿了，五條有些自暴自棄的將自己的底牌都翻了出來，其實一開始只是小小的惡作劇，當然真心的成分很高，但一年兩年過去，他錯過了最初應該好好坦承心意的時機，到最後，就算想送出與心意相符的，也因為怕被拒絕而作罷。
「所以前幾天那一大袋也是？」
七海本來以為那是要送給學生跟同事之類的，因為五條特別偷偷去買巧克力的行為讓他注意到自己總是收到平凡巧克力形同平行世界，才有巧克力擬態的推論——別人的都是看起來很華麗的高級巧克力，只有給他的是最普通的那種，然而那才是令人在意的細節。
——因為是最特別的，因為是最不希望被退回的對象。
他的推理到這裡都沒錯，只是他沒想到在擠滿是女性的賣場裡，顯得特別突出的五條挑了那些巧克力，其實都是想送，最後卻沒送出去，知道這個過程讓七海有些訝異。
「啊？被你發現了嗎？虧我還特別藏在洗衣機裡面⋯⋯」
就算有藏好沒被發現，最後那些巧克力也不會出現在七海眼前，因為那些都是高級的巧克力，無法擬態成普通零食，也無法用義理來自圓其說，拿去高專送人倒是可以讓學生們很開心就是了。
「藏在洗衣機裡我一定會發現吧！」
只是剛好這幾天都沒洗衣服，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最後全部自己吃？」
發現五條已經毛毛躁躁的連餐盤裡討厭的小黃瓜都吃下去了，七海有些無奈的接話，但完全沒有想要起身去把那一袋巧克力從洗衣機裡拿出來的意思。
「嗯⋯⋯有些會送人啦。」
揉著鼻尖，五條頭越來越低，這窘困的樣子讓七海忍不住想再捉弄他一下。
「義理的？」
「對啦！只有給七海的是真心的！」
五條有些憤恨的戳著那顆一直在餐盤裡滾來滾去的小番茄，終於吐出心聲。聽到答案之後，七海才收起拷問的表情，像獎勵般的將手越過餐桌，揉了揉他的頭髮。
「今晚吃咖哩。」
「為什麼？」
「要不然那一大袋要吃到什麼時候？」
當然是用那些巧克力讓咖哩的口感變得更高級啊。
七海笑著，看起來心情很好，至少從今年開始他不用再回答那個義理還是本命的蠢問題了，其實他老早就知道，那些平凡無奇的巧克力零食，都是真心的，只是他也不擅回應，否則他不會每次都收下來。
一個月之後，五條收到了第一份情人節巧克力的回禮，七海知道，這是他期待了將近十年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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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月底寫到昨天的小廢文，趕上情人節了歐耶！
其實本來沒計畫寫什麼情人節賀文的，但現在忙到只能抽出一點點時間寫短篇。
醞釀的咒詛七的故事已經默默的躺在腦袋裡很久了，要寫可能也是好一陣子之後的事了。（趴）
總之，雖然忙碌但我沒有忘記七五七！大家情人節快樂！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