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先看到夏油的臉時,驚訝壓過半夜被吵醒的怒氣;緊接著灰原抱著整箱啤酒的模樣擠進窄小的視野裡,這時才隱約察覺事不單純;最後看到五條一臉打算今晚徹夜不歸的表情,七海終於找回生氣的感受,但一切都來不及,因為他身體早已本能的拉開大門,讓他們魚貫進入對四個人來說稍嫌狹窄的客廳。
「太好了、擇日不如撞日——剛好灰原也休假,今晚一起喝個夠!」
五條協助灰原把啤酒箱拆開,一一放進略顯空蕩的冰箱裡時這麼說著。
「今天是星期一。」
不想吐嘈他刻意裝出一副酒量很好的樣子,七海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已經超過十二點,是星期二了,但不管是星期幾,都不是開派對狂歡的時間。
「有什麼關係!傑也很久沒見到你囉,難得傑不用陪女人睡覺,所以就決定是今晚辦歡迎會啦!」
——第一次聽到辦歡迎會沒有事先取得主角同意的。
「女朋友?」
由於五條的話每一句都是滿滿的吐嘈點,被牽著走會沒完沒了,七海目光終於回到久未見面的前輩身上,還是一身幹練,總是帶著淺笑的表情依舊令人感到安心。
「才沒有,是搜查所需。」
二課大部分的任務,都是暗中搜集犯罪證據,逐步收網將各犯罪集團的首腦一網打盡,所以收證的過程顯得特別重要,混入周遭人員的生活裡也是必要手段。
「真是辛苦您了。」
檢察官的宿舍並不寬敞,七海只在客廳放了兩人座的沙發,他把位置留給夏油跟五條,拿來坐墊給灰原。
「不、現在是你比較辛苦哦。」
不等五條還在手忙腳亂地從另一個塑膠袋裡翻出就算三天三夜也吃不完的下酒菜,夏油直接「啵」的一聲打開啤酒,意有所指的對七海說。
「寫不完的訴狀本來就是檢察官的宿命。」
大概是半夜被挖醒,腦袋無法順暢運轉,七海並沒有聽出夏油話語的本義,拿來幾個小碟子跟筷子放在桌上後,才跟著開了啤酒,但這時間他很克制,就怕過度放縱隔天上班會墜入地獄。
「無論如何,歡迎七海歸隊!」
灰原根本像還沒喝就醉的狀態,一臉開心的拿起啤酒便往七海那邊碰,整個人也像沒有骨頭般靠向七海,咕嚕兩聲喝掉三分之一。
七海謹慎的喝了一小口啤酒,心裡不自覺思索著「歸隊」的說法,他始終認為自己是社會的落隊者——職業、工作只是讓自己活下去的途徑,除此之外,他對融入群體一點興趣也沒有,更遑論社交。
高中畢業後認定不過是一段關係的結束,不再主動聯繫,或許不是真心接受自己孑然一身,而是對人類自然的習性進行控訴——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像是混入別幅拼圖裡的一片,無論怎麼努力都找不到屬於自身的位置。
但看著三對眼睛帶著高昂的情緒盯著自己時,他覺得心中某處被一股熱流融化了,尤其是五條熱切的眼神,他掩飾般隨口應了一聲低頭再啜飲一口啤酒,被擅自安放在群體裡,竟然是如此的踏實。
「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有別於五條的無禮及灰原的熱絡,夏油的話顯得正常許多,但這也讓七海意識到,五條與灰原兩人在見到他第一眼時就自然的接受,對他失聯的幾年不曾多問,彷彿他沒離開過、也沒斷過聯繫一般。
灰原偶爾還會聯絡,但五條則是完全沒有——「歸隊」意思是他的位置始終保留著,也像是隨時等待他回來的說法。
「馬馬虎虎。」
七海壓下內心翻湧的情緒,隨口塘塞。一抬眼發現夏油眼裡帶著笑意,他本能的別開眼逃避接受善意,但並非是真心。
「為什麼今天突然有空?」
刻意將話題帶離自己,七海問起夏油的狀況,赴任已經兩個月,他知道夏油在二課忙著調查,卻從沒見過他的影子,想必是重要且複雜的案子。
「我的調查對象變成屍體了,現在是一課的案子囉。」
說著,便用力拍了一下五條的肩,害他口中的毛豆差點噎著,咳了幾聲趕緊拿起啤酒喝。
五條喝第一口就驚覺拿錯了,他應該喝安全的可樂才對,但為了裝出大人穩重的模樣,還是當水一樣喝了幾口。
「講得那麼輕鬆,這案子變得很麻煩⋯⋯」
而且還是燙手山芋,不用多強的想像力,他也能料到明日鑑識課的人臉有多臭。
「金錢糾紛?」
或是組織內訌,若是二課的案子大概脫離不了這兩類。七海盯著五條好看的手一邊剝著毛豆一邊自然的拿起啤酒喝,分析凶殺案的同時不合時宜的冒出了「那瓶真的是啤酒嗎?」的荒謬念頭,大腦否定了五條酒量變好的可能,上次才在他的辦公室上演三秒入睡的絕技,但沒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他只能壓下疑惑不多問。
「看起來不像。」
這也是無法在正常搜查場合說出來的話,跟直覺、第六感一樣,說了只會被當笑話,但在場的每個人立刻能理解五條的意思。
久別重逢,卻諷刺的被同樣的回憶牽扯在一起,短暫的沉默後,灰原急急忙忙從塑膠袋裡翻出其他下酒菜,藉著動作將籠罩在眾人心上的陰影揮去,「對了!最近參加了一個很有趣的活動。」為了將氣氛拉回來,灰原打開了第二罐啤酒,刻意說起參加廢墟探險團的趣事。
在少年課相對安穩和平的業務範圍,灰原較少碰上凶殺案,跟兩位前輩比起來,他的改變也僅止於心境,除了更加努力地握住每一雙求助的手,他仍維持著以前的興趣,絲毫不受現實負面影響的追著怪談跑,令人聽了安心不少。
彷彿回到高中那段總是在理科教室度過的時光,些許的酒精伴隨著富有節奏且吸引人的怪談,他們不自覺的聽了一則又一則,誰也沒留意彼此起身從冰箱裡拿出啤酒的動作、矮桌上堆積的包裝垃圾及空酒瓶也越來越多。
若沒有酒精催眠,灰原的精神應該能更好,怪談能說上一整夜,而五條不意外的,第一個就倒了,連一個故事都還沒聽完,他已經滿臉通紅的趴在夏油的腿上昏死過去,證實了剛才喝下肚的是貨真價實的啤酒。
「廢墟探險跟一般的試膽不同哦,大家都非常認真謹慎⋯⋯雖然大部分的廢墟怪談都誇大其詞了,但偶爾還是會遇到不得了的地方⋯⋯發生過命案的地方不管過幾年味道還是不怎麼好聞⋯⋯」
相較於沙發上的前輩,這邊也沒差太多,不知何時灰原已經當自己家般躺在地板上,他喝的比五條多太多,是正常人的酒量,中間有段時間開始醉的時候還同樣的故事講了三次,最後他抱著夏油從沙發上丟過來的抱枕,也迷迷糊糊的睡著,這時牆上的指針已指向三點。
七海看著夏油一臉無奈地推開壓在他腿上的人,趁他舒展發麻的腳時起身走進臥室拿來毛毯,「前輩如果累了,可以去臥房睡。」至於兩個直接昏迷的人,晾在客廳應該不會怎樣,就算他沒多醉,也不想浪費力氣搬動兩個成年人。
「你想害我被殺嗎?」
竟然一開口就約他去臥室,夏油邊笑著邊盯著學弟思索他到底是遲鈍還是粗神經——再回想起不久之前五條煩惱的神色,似乎能理解毫無進展的原因了。
「這時間睡著很危險。」
七海一時沒意會過來夏油的言下之意,他只是單純想在這狹窄的空間裡安頓好每個人,他自己則是不打算睡了,床讓給撐到最後還清醒的夏油也無所謂。
「這裡應該沒這麼熱鬧過吧?」
發現七海完全沒把他的調侃聽進去,甚至還擔心抱枕跟毛毯不夠,又走進臥室在櫥櫃前東翻西找。
「是沒料想到需要這麼多人份的寢具。」
還有,單身宿舍太壅擠。在這異常狀態下,依舊實事求是。
七海一本正經的打開收好的冬季被子,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都拿出來,交給身後的夏油,跟學弟的細心比,夏油幫兩個醉鬼蓋被子的動作顯得很草率。
「喝完酒反而很想喝點湯。」
不過這時間再上街尋找深夜的拉麵就太過分了,明明肚子已經被酒精填滿,為什麼喝完酒總會想喝熱湯呢?夏油好奇了多年,始終無法解開這個謎團。
「泡麵倒是還有⋯⋯」
見七海聽到他的需求又往廚房移動,夏油趕緊將他拉回來,硬把他推進那座已被五條佔據三分之二、還隨便蓋著整團厚被子的沙發裡,同時很有良心的動手收拾起桌面的垃圾。
「半夜來打擾你才是不應該,不過那傢伙堅持,任性得跟三歲小孩沒兩樣。」
「確實挺困擾的。」
嘴巴上抱怨,其實很開心,被七海踢至角落的情緒霎時又翻騰了起來,感覺腦袋有點熱、手心跟臉頰也是——不是酒精的關係,他很清楚。
「但想到那傢伙在乎的人不多,也就無法生氣了。」
清完桌面,夏油一副既然都這時間了那不如繼續聊下去的姿態撐坐在地板上,一臉興味盎然的盯著七海,很好奇他究竟有沒有察覺。
——可是我在乎的事本來就不多。
不久前五條帶著落寞表情說的話彷彿又在耳畔響起,夏油這明顯的針對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臉色有些狼狽地避開他直視的目光,他覺得這種話說一半的方式很不舒服,很難不胡思亂想。
「高中畢業後——」
見七海雖然刻意控制表情的變化,他還是能從中觀察到差異,感覺自己像在偵訊嫌犯般,夏油思索了一下似乎玩心大起的又繼續補充,他喜歡這種難以攻陷的對手。
「別說了。」
敏銳察覺夏油將要說出更多無法當作不知情的事實,他毫不猶豫的打斷,看桌面被收拾得一乾二凈,七海覺得這話題比先前更需要酒精,但這時間不能再喝,他只好起身打開冰箱,從門櫃中拿出兩瓶氣泡水,一瓶丟給夏油。
他這一站一坐的動作非但沒有驚擾昏睡中的五條,反而讓沙發的空間變得更狹小,遲疑了一會兒,他最後仍在夏油觀察的視線中坐回原位,順便動手推了一下五條的肩,結果那傢伙卻像睡得不舒服一樣,感覺到他大腿的溫度與安定感,竟小小的挪動身軀,直接將頭枕在他的大腿上,仔細一看還一臉滿足。
當然這一切也都收進夏油眼裡,他玩味的露出笑容,順著七海的意不再吐出逼人的話語,「好,反正你懂就好。」
懂?對夏油的用詞感到彆扭,他懂什麼?就算他們是世界上最在意他人目光、最擅長解讀話語背後真義的民族,他反而認為在感情上不需要這種技能,「⋯⋯懂又能怎樣?」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就跟剛洗完澡在身體還沒完全乾燥前穿上衣服,不舒服得令人難以忍受。
「至少我不需要再解釋一堆吧,都成年人了做事需要講求效率。」
既然七海懂他要說什麼、也懂五條的意思,那就簡單多了,現在只需要搞清楚七海的意向就夠了。
「不用解釋一堆?老是用這種擦邊球的方式叫效率?」
像是吃到酸梅般,七海扭曲著臉吐出怨言,想起那堆過於曖昧越界的行為,沒來由的感到煩躁,清楚透過言語表達心意,才是身為大人應盡的責任吧。
「不然呢?」
「如果可以假裝什麼都聽不懂就算了,偏偏不是,聽懂了又怎樣,我又不能回應什麼。」
這是最基本的邏輯問題,沒有提問或要求,何來的回應。
「啊?等等——該不會那傢伙還在調情階段吧?」
終於理解七海一臉不爽的原因,夏油恍然的睜大眼睛,直盯著壓在七海腿上睡得香甜的人,毫無進展竟然是因為連表達感情都還沒?這什麼小學生程度的戀愛模式?難怪七海對他刻意試探性的問句表現得很厭煩。
「連調情都稱不上,以成年人的角度看的話。」
發現自己好像被夏油牽著走而開始吐出抱怨,七海忍不住皺眉,他這句話讓人感覺好像等得不耐煩一樣?不是那個意思——伸手抵住額頭將垂落的瀏海往後梳,他其實也搞不太懂自己希望什麼,五條那種前進一步後退兩步的進度,加上他慣性逃避與閃躲,造就了這個困境。
「哈哈、什麼啊,那真的很令人擔心耶!我改天再好好地教訓他。」
他無法控制的大笑,犧牲睡眠時間換來一晚的笑話看,他覺得非常值得。
「前輩不需要連這種事都處理吧。」
「不不、如果他之後失戀需要找我取暖,我得先留下時間,我喜歡事情都在掌控之中。」
又故意拋出魚餌,能勾上多少算多少。
「這點我也有同感。」
七海也不是笨蛋,完美避開夏油的陷阱,只針對「掌控」的觀念回應,五條就是太失控,無論是距離感還是感情方面,都讓他疲於配合跟臆測。
「所以我能幫忙哦,不用客氣。」
——只要你開口,我隨時能推他一把。
夏油不放棄的繼續釣魚,只要七海表現出一絲動搖或給予肯定的答案,他今天都算滿載而歸了,執拗的繞著圈子想取得七海的自白般,只差沒拿起檯燈直照著他的臉逼問而已。
「⋯⋯現在不是偵訊的時間。」
看穿夏油的意圖,七海拒絕作答,無論五條表現得多幼稚,他都認為需要慎重對待這份心意,而事先讓他人知道意向,也是極不尊重的行為。
「真不好對付。」
沒獲得任有意義的答案,夏油不以為意,因為他早就猜到真相——在法律上,自白並不是最有力的證據,只能歸類為間接證據;而一般日常的人與人之間,非黑即白更佔極少的比例,絕大部分是需要揣測、猜想、探究的灰色地帶。
況且人會說謊,再有經驗的刑警,也不見得能看穿謊言。
夏油滿意的露出笑容,感覺酒精退掉後被飢餓感入侵,肚子也回應般的咕嚕了一聲,「還是有點想吃熱食呢⋯⋯」
「我隨便煮點什麼吧。」
輕輕的移動身體,在他作勢想起身時被夏油推回原位。
「我來就好,還是來煮泡麵好了。」
低頭看著熟睡的五條,只有睡著才顯得天真的睡臉,看起來是陷入片刻的美夢中,夏油暫且放心,既然可以毫無進展的拖沓那麼多年,彼此的人生又糾纏在一起,也許是上天賜予的機會。
夏油將兩人留在沙發上,自顧自地在廚房翻找泡麵,邊哼著歌邊在心裡恥笑著感情方面行動力比烏龜還慢的好友,可能要過很久才會知道自己在睡夢中錯過了如此貼近且安詳的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