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地帶—16

【灰色地帶】—16

一早就出現在警署的五條相當不尋常，令家入不禁多看一眼外面的天氣，確定沒有什麼異象發生，才一臉狐疑地盯著自己的搭檔。

「你該不會都沒睡吧？」

「有睡一下，但沒睡好。」
他整夜都在思考該怎麼處理井村春的自白，只要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份自白無效，就可以往其他方向調查，但無論怎麼推敲，都找不到破綻。

「這案子很單純，不至於會害你失眠吧。」
身為搭檔的家入相當了解自己的夥伴，無視禁菸規定的又公然在辦公室抽菸，看著那份被翻了無數次的自白，猜想著五條煩惱的原因。

「是沒錯，所以最後我放棄了。可以幫我問一下鑑識課報告出來了嗎？」
沒有提他放棄了什麼，家入也隨他去，簡短的應了一聲便拿起電話，去跟鑑識課要資料，而五條則是坐不住似的，匆匆離開辦公室。

生活安全課的早晨跟刑事課比起來有精神多了，五條趁著大家都還在打招呼閒聊的時候一手拉住灰原往外走。

「怎麼了？一臉嚴肅。」
八成跟昨天的案子有關。

「之前井村亮平為什麼會進少年課？」
這很重要，如果是個需要被矯正行為的孩子，那他不會有太多猶豫，但他也很清楚——偏離軌道的孩子，往往不是出於自願，而是生活、環境、家庭等多重影響，不知不覺便走歪了，而從灰原的言談中察覺井村亮平本質並不壞，所以他想進一步確認。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只是偷竊跟未成年喝酒這種小事，這年紀的孩子都有這些問題，尤其是單親家庭的環境，更容易出現一些偏差行為，但不嚴重。」
似乎介意著他的原生家庭，灰原感覺得出來五條在意的點，刻意不直說，也是前輩笨拙的體貼，因此灰原也盡量以客觀的角度闡述，至少在他經手過的案子中，亮平知道自己犯錯，也知道反省，不是一個會去傷害別人的孩子。

「我的結論還是跟昨天一樣，所以可能要請你幫忙聯絡井村亮平，請他到警署來一趟。」
深吸一口氣，五條說出了他煩惱了一整晚的結論。

「好。」

「你不在意嗎？這樣井村亮平會被起訴哦。」
沒想到灰原一口答應，五條感到有些錯愕，他不是很在意這個孩子嗎？

「當然在意啊，但是錯的就是錯的，不能因為是孩子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這不是偷偷東西或腳踏車雙載這種可以原諒的小事，其實亮平本身不是作惡多端的孩子，好好的跟他溝通，他會願意聽的，怎麼了？你一臉沮喪⋯⋯」
當昨天五條跟他說出兇手推測是井村亮平時他也一時無法接受，但他相信五條的直覺，如果真相是如此，那他的任務就是該怎麼修正這個錯誤，而不是掩蓋。

「你變得好成熟。」
聽到灰原的話，五條一臉欣慰地勾著他的脖子，用力地揉亂他的頭髮。

「我早就是大人了啊，你在說什麼啊？」
不能因為他一張娃娃臉就把他看扁了吧？灰原露出些許抗議的表情，不過還是任由他這麼把頭髮弄亂。

「嗯，我顧慮太多了。」

「竟然會顧慮別人？五條先生你怪怪的。」
跟家入的反應一樣，抬頭望向窗外，天氣很好，連一滴雨都沒有。

——戀愛的時候會變笨吧。

五條最後只是笑著，沒有把對自己的吐嘈說出口，便鬆開灰原的肩膀轉身離開，心裡的大石頭放下後，連走路都變得輕鬆起來了。

收到家入拿回來的鑑識報告，趁著等待井村亮平的時間他反覆的看了很多次，想起昨天在案件現場見過的少年，他擁有一雙執著又清澈的眼睛，這令五條想起少年時期的七海，擅長觀察他人，也擅長保護自己，或許因為有點相似，他才會在這關鍵的時刻遲疑了。

「還有這個哦，鑑識課對這堆垃圾的報告很生氣。」
另外還有一疊針對垃圾桶裡的內容物的鑑識報告，鑑識課人員在家入面前毫不留情地批評了她的搭檔一番，又給人造成麻煩了。

「啊，他們好認真哦。」
竟然連塑膠袋的材質都分析了。

「認真到恨不得想殺了你。」
不過她也知道五條在這方面的直覺很準，只能先代替夥伴道歉，而且暗自祈禱這些資料希望都能派上用場。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好吧，去偵訊囉！」
沒有多加討論案情，家入知道這次他又想自由發揮了，反正她也習慣這個失控又不按牌理出牌的夥伴了。

兩人前後走進偵訊室，灰原將已經帶到的井村亮平交給他們便出去了，簡單的交代完基本的權利義務，五條很快地就直接切入重點。

「你母親昨天來自首了。」
因為無逃亡嫌疑，所以昨天結束後就直接放井村春回去，但五條猜測井村春回去也不會跟兒子說什麼，果然也從井村亮平驚訝的表情中獲得證實。

「原則上，那是毫無疑問的自白，沒意外的話應該會直接起訴。」
今天在看到鑑識報告之前，五條煩惱了一整晚，就是在思考怎麼破解這份無懈可擊的自白，當然還有蠻大一部分的時間在糾結要不要偵訊未成年少年就是了。

「不過警察辦案還是得講求證據，所以才會等到今天鑑識報告出來，再進行約談。」
故意把厚厚一疊鑑識報告放在一旁，這也是一種給嫌犯壓力的心理手法。

「你有抽菸嗎？」
從口袋裡拿出一盒菸跟打火機，旁邊的家入一愣，驚覺自己的菸竟然不知不覺被五條摸走了，見他像演戲一樣的抽出一根菸，在少年面前點燃，一副老菸槍刑警的姿態，事實上五條根本不會抽菸，只是假動作。

「沒有⋯⋯」
面前的少年面對這情況也沒動搖。

「關於你外婆的遺體，鑑識報告指出，血液中驗出了含量頗高的尼古丁，但你外婆本身沒有抽菸，倒是你母親承認她有抽菸，這部分也算合理。」
假裝吸一口就把菸放在一旁讓它自燃，家入很想拿起來抽，但努力忍住，全神貫注地將怒氣發洩在筆電上。

「不過這個數字，不是單純吸到二手菸的含量，濃度太高了。」

「我本來是推測尼古丁的濃縮液中毒，一般人抽菸所吸收的尼古丁量不足以中毒，但若是將菸草溶進水中，再以加熱蒸餾的方式，就可以淬取出高濃度的尼古丁，再經由靜脈注射的方式注入被害者體內，井村好子因為長期臥病在床，手上的針孔痕跡很多，有極高的機會達到完全犯罪，如果不驗屍的話，垃圾桶裡也找到菸蒂跟菸盒，但沒有吸食的痕跡。」
用這種方式殺人意外的挺老派的，他猜測少年是從小說裡得到的靈感，進而實行，只是要萃取出高濃度的尼古丁並不容易，而且也那跟香菸的牌子也有關係，井村亮平只是從母親抽的菸逐步偷一根兩根出來，集中到一定的量後才溶進水裡，但井村春只抽涼菸，尼古丁的成分本身就不高，所以才會失敗。

「事實也證明，井村好子遺體內的尼古丁濃度過高，卻不足以達到致死的劑量，所以這不是致命的主因。」

「不是主因就不用講了吧？」
家入忍不住吐嘈自己的夥伴，今天故意放了一根不能抽的菸在那更輕易地點燃她的怒火。

「兇手大概是發現失敗了，改採取其他手段，驗屍報告說明直接的死因是窒息，但屍體的脖子上並沒有殘留勒斃的痕跡，因此推論是用枕頭或棉被等物直接將井村好子悶死。」
五條無視家入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這些一直打自己臉的推論我要全部紀錄嗎？」
家入的語氣聽起來十分暴躁。

「哎呦——等我講完嘛。」
隨便安撫一下家入，順手把那根快燒完的菸捻熄，感覺再繼續這樣下去家入會暴走。

「你母親承認昨晚的夜班中途，有回家一趟，這時間也與死者推論的死亡時間相符，而詢問工作的地方，也沒有人可以證明井村春沒離開過，所以井村春的自白是沒問題的，殺人手法可以再加以偵訊細節，至於動機，因為母親長期臥病在床，生活負擔很大，必須要兼兩份工，造成她最後決定下手，聽起來很合理。」

「不過，這就不符合兇手的期待了，兇手希望的是井村好子看起來像自然死亡一樣，但如果判定是他殺，就必然會有兇手的存在，如果是自然死亡，辦完後事之後，井村春肩上的負擔一下子就可以卸下來，而跟新交往對象的關係也不會被生病的母親給絆住，兇手是這麼期待的。」

「——但兇手沒料到井村春會自首。」
五條從頭到尾都沒有直接指稱井村亮平是兇手，刻意用不特定的代稱來敘述兇手的行動與動機。

「你不是說死因是窒息嗎？」
井村亮平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很穩定，更顯示出他內心的不安，要突破少年的心房很容易，尤其是其實內心是善良的孩子。

「對。」

「外婆也有可能是自己半夜嗆到，沒有任何物質殘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
他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最後死因可以回歸到自然死亡或意外，而非人為。

「井村春並不知道這件事，她的說法是用枕頭悶死井村好子的，這是她的自白中，唯一的漏洞。沒有物質殘留這件事，如果沒驗屍，只會有兇手一個人知道。」

「你沒證據吧⋯⋯」
井村亮平還試圖掙扎，但表情已經不太自然，而這在偵訊是另一頭的灰原眼裡更顯得狼狽。

「你說的沒錯，如果是悶死的狀態，被害者在劇烈掙扎的過程中可能會吸入枕頭的棉絮或纖維，但從被害者的鼻腔與口腔之內沒有查到這些物質。」
五條故意嘆了一口氣，表示對這份報告所載明的資料感到可惜。

「你怎麼會知道沒有物質殘留這件事？」
話題一轉，直接逮住井村亮平的失誤。

「關鍵在於塑膠袋吧？多一層塑膠袋，不僅可以確保被害者絕對不會吸到空氣，當然被害者的口鼻腔內也不會吸入棉絮，就可以達到窒息死亡的目的又不留痕跡，這招很聰明，但亮平——沒有證據也是一種證據哦。」
井村亮平沒料到是這種陷阱，那也是當然的，聽到沒證據自然會鬆懈，而且其實他早就在一開始聽到母親自首的事就慌了。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對警察說什麼。』你母親昨天晚上大概是這麼跟你說的吧？她沒跟你說她來自首，也是因為察覺兇手是你，才採取的保護手段，其實從第一句話開始，我就從你的表情中讀到真相了。」
五條讀出了他的心聲，這時才真正讓井村亮平整個人崩潰的將臉埋著手中。

「要是外婆死掉就好了——這樣媽媽就可以無後顧之憂的展開新的人生，反正醫生也說外婆的狀況撐不了太久。」
夾雜著懊悔與憤怒的聲音從指縫中流出，如果知道是這種結果，他也不會下手。

「但——」
正當五條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灰原已經按耐不住的從另一邊開門進來，拉開井村亮平的手，一臉認真的看著還稚嫩的臉龐。

「該不該死，那都不是人可以決定的事。」
灰原蹲在少年面前，仔細地盯著他，像是想將他後悔的表情印在心裡。

「灰原先生——」
如果這話是別人說，或許還會抗拒，少年沒想到是一直幫著他的灰原進來跟他說，他緊緊的握住灰原的手，突然鬆懈下來的情緒一湧而出，不甘心的哭了起來。

「你要好好記住這種感覺⋯⋯即使道歉或認錯都無法再回到事發之前的悔恨，很憤怒吧？往後的人生，這份悔恨會一直跟著你。」
灰原將少年擁入懷中，哪怕只有一點點，他都想給少年一點力量。

因為兇手是未成年少年，灰原負責了後續的許多手續，五條將灰原抱著少年的畫面留在腦海裡，即使面對的是殺人犯，灰原對少年的態度始終不曾放棄，跟冷酷的分析利弊得失，尋找直通真相捷徑的自己相比，灰原還保有那份純粹，那是他現在做不到的事。

——還是既羨慕又嫉妒。

將筆錄及相關證據都交上去，他走到警署的樓梯間打了通電話給七海。

「抱歉，接下來麻煩你了。」
電話一接通，沒頭沒腦的先道歉再說。

『為什麼道歉？』
遲疑了三秒，七海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不帶感情，這令五條有些焦躁地皺眉，看不到對方的表情，竟然讓他莫名恐慌。

「井村亮平認罪了。」
五條靠在牆邊，懊惱地蹲下身，總是在他人面前擺出從容的面容落入手掌中，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甚至差點忘記自己原有的模樣——以為是這份工作讓他變得冷漠，事實上是他早將自我捨棄。

因為七海的出現，令他無法控制的兀自困擾。

『五條さん希望聽我說安慰的話嗎？』
似乎聽出他未說出口的求助，連這種時候也那麼一針見血，壓在手掌下的臉扭曲的苦笑。

「不⋯⋯」
其實只是希望有個人來肯定他，而本能地撥了電話，他渴望被認同，即使知道這跟糖分一樣只能帶來短暫的滿足。

『既然做了應該做的事，就沒必要道歉。』

「七海——」
結果他連隨便個藉口約吃飯、見個面的能力都喪失了，茫然地盯著自透氣窗斜灑下來的光影，一陣酸楚讓聲音中斷。

『怎麼了？』

「沒事，打擾你了。」
明明什麼也沒聽見，他還是忍不住想像七海對著電話嘆了口氣，而他卻像鬧彆扭的小孩尋求關注，意識到這行為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倉促地掛了電話。

整個人脫力的靠向牆角，低聲咒罵了自己，「幼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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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稿時發現，人物的性格有點差距，尤其是五條。
四年前寫的時候，五條給人感覺就很屁，當然還是有不成熟戀愛的成分，但相對比較少。
這次下筆，自覺幼稚的感覺降低許多，而忍不住思考，這些年來，人物是不是越來越偏離原作了？（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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