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與最強】
「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濁殘穢，盡數祓除* 。」
念完這串意味不明的咒語，天空突然被無法透光的黑給籠罩，像在天上打開了一個巨大的遮罩般，黑影逐漸擴大，最終將視野所及的範圍都包圍起來。
連一陣一陣下個不停的雨，也完全被阻擋在外了。
「這還真方便，這樣就不會淋到雨了。」
不過，這個被稱為「帳」的東西內部，是如夜晚般黑暗，別說晴天了，連白日都看不見。
『聽好了，你得記住這串咒語。』
出發前，情報部依照往例提供了我應該掌握的訊息，彷彿像在宣布重大政策般嚴肅的開口，我點點頭，記住咒語後便等候情報部下一步的指示。
結果等了一秒、兩秒、三秒，見情報部人員不再開口，我忍不住吐出帶有抱怨意味的詢問：『就這樣？』
『對。』
毫不猶豫的回覆，這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實在很令人火大，但比起對情報部生氣，我更氣自己居然還對情報部有所期待。
嘆了一口氣，跟這種傢伙認真也沒幫助，我只好立刻動身前往任務地點，一抵達我便試著背出那串咒語，然後就成了徹底被黑暗給包圍的狀態。
話說回來，這該怎麼解除？
剛開始任務不到五分鐘就遇到障礙，我又再度對情報部感到惱火，什麼只需要記住這句咒語就好，根本沒教我怎麼解除，只好又打電話回去詢問，然後一如往常的收到「你又沒問。」的推託之詞。
解除掉「帳」之後，又回到了忽大忽小的陣雨中，我嘆了口氣，世上果然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暫時將令人惱怒的情報部拋到腦後，專注在本次的任務中。
——咒術師比想像中的多呢。
收到目標情報時，我忍不住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沒想到短時間之內，又遇到同樣職業的人，這是相當罕見的情況，不過這次我身上沒有再內建一堆畸形的生物了，也許是不會用到，反正若要每次都認真探究這些設定，我再多時間也不夠。
七天。
死神必須要在七天之內與目標接觸，並同時確認放行與否，然而放行的機會其實少之又少，畢竟我們的主要業務是帶走目標的生命，所以同事之間最常掛在嘴邊的便是那句：「反正十之八九是認可。」
考慮到業績與效率的問題，當然是每次都確實回報「認可」讓目標生命終止是最好的，工作本來就是如此，例如負責銷售參考書的業務，賣出越多越好，死神也是這樣，只是我不會把業務目的設為優先，因為我們手中所掌握的可是人類的生命，雖然不管死掉多少人對我而言都無所謂，但是與人類接觸久了，難免會產生一點親近感，尤其是努力活著的目標，讓我無法隨便呈報「認可」或「放行」，為了回報那份努力，我也得慎重的評估才行。
錶面的短針指向十一這個數字，依照任務的安排，目標應該會在這時間出現，我抬頭望著被雲雨籠罩的山頭，雨水打在枝葉上串成綿密的聲響，跟都市裡相比，在大自然中的雨聲聽起來舒服一點。
我等了五分鐘，目標還沒出現。
又過了五分鐘，我不禁懷疑情報是不是有誤，正想再打電話聯絡情報部時，遠方出現了一個身影，我這才安心地放下手機，靜靜的等那個人朝我走過來。
「換輔助監督了？」
朝我走近的少年身形很高，撐著一把透明的塑膠傘，眼睛漂亮得像放在魚缸裡的藍色玻璃珠，整個人的氣質與這陣雨的色調相符。「透明感」用在形容人身上不是那麼精確，人是有形的實體，沒有任何透明的成分，但眼前的少年跟上次那名被我放行的咒術師相似，淡淡的像水彩，如果在陽光底下，應該會顯得很耀眼吧？
「你好，我是負責本次任務的千葉。」
難得能直接說出這樣的話，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詭異，咒術師跟死神有一個共通點，他們也將工作內容稱為「任務」，現下指的是祓除詛咒的任務，不過我則是想到我真正背負的任務——觀察並確認目標死刑與否。
「雖然沒配合過，不過還是請多指教。」
直接省略自我介紹，少年姑且算是禮貌性的低下頭打招呼，不過不用自我介紹，我也很清楚他的資訊，五條悟、十七歲、被譽為天才的咒術師。
我沒多話便打開停在身後的車門，這次的內建能力好像會開車，我坐進駕駛座，熟練的發動引擎後，第一時間不是設定導航，而是打開車上的廣播，我不會放過任何可以聽音樂的機會。
『——現在為大家帶來的歌曲是 SUPERCAR 的 YUMEGIWA LAST BOY 。』
車子裡很快地流洩出輕柔的樂聲，填滿整個狹小的空間。
「啊、這首很棒！」
坐在後座的五條突然湊上前來，自己把音量調大。
「你喜歡啊？」
「超喜歡！可惜解散了。」
其實我並不了解這些分分合合的樂團，對我來說只要有音樂就好，即使解散了，音樂仍被保存了下來，無論幾年之後，仍可以透過唱片播出來聽，這才是最了不起的事。
記得以前有一個同事執行過一個任務，目標對象是知名樂團的其中一個成員，那時他的決定是「認可」，所以那個歌手之後死於槍殺。我曾經私下問他，為什麼決定認可？如果是我，面對創造美妙音樂的天才，我可能會選擇放行，因為我不希望未成形的創作被埋沒在悲慘的命運裡。
『因為他已經改變音樂的歷史了。』
我得到這樣的回答，當時聽的似懂非懂。
『人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當別人認為「不可能、辦不到」的時候，偶爾出現令人跌破眼鏡的突破便會獲得一片讚許；但被認為是天才的人，卻不配擁有這種評價，創造非凡、超越自我反而成為別人眼裡理所當然的事，所以天才都是孤獨的。』
但後來知道那位同事是死神中的悲觀主義者，他所經手的任務，至今為止仍維持著百分之百的認可，而他之所以認可，純粹是不希望天才最終被現實擊垮而成為凡夫罷了。
——永遠保存天才的方法，就是奪走他的性命。
這是他最後的結論。
「這次任務是在樹海吧？千葉先生去過嗎？」
不小心陷入思緒中，五條的聲音把我喚回現實，這麼說來，這次我的目標也是個天才。
改變咒術師生態平衡的人、千年罕見的六眼——事前收到的資料這麼寫著。
「去過幾次。」
這是實話，之前跟過幾個目標去了青木原樹海，諷刺的是目標都不是死在樹海，因為由死神陪伴著的人類，是不會死的。
「不過這種狀況很罕見呢，樹海那種地方算是少數與咒術師絕緣的地方，畢竟我們處理的是活著的人，而不是死人，當然死人也是會產生詛咒的，只是樹海那裡沒什麼活口，就算咒靈肆虐也不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這點也很相似。」
咒術師與死神，基本上工作中都不太會碰到死者，我們會碰到死者的情況，只有在目標認可後的最後確認而已，我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有另一個名為「咒術師」的部門了。
「咦？什麼相似？」
「不、沒什麼⋯⋯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記得之前遇到的那個咒術師，他說在他們這個階段需要有夥伴同行。
「沒什麼問題，我是最強的。」
五條毫不猶豫的回答，這種特有的傲氣反而相當符合這個年紀的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好不容易，身長抽高了、聲音也變得低沉、在小孩與大人這個兩端中，比較接近大人那一方的時候，總會為了自己能做的事跟大人沒什麼兩樣而自鳴得意。
但我從後照鏡觀察五條的神色，那份自滿似乎不僅止於此。
「咒術師的風險很高，面臨危及生命的危險也算家常便飯，只是派你們這種年紀的人執行任務，真的恰當嗎？」
我刻意賣弄起上次那個少年告訴我的相關知識，即使接近大人，仍不能稱為大人啊。
「我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透過執行任務累積經驗，本來也是高專學程中的一環，至少在高專裡，會依照任務難度分配，不至於太荒唐，要不然那些貪婪的大人為了從別人的不幸中賺取更多金錢，只會更無度的壓榨術師，根本不考慮術師有沒有能力承接。」
這麼說也沒錯，我記得不久之前，小孩從小就開始工作仍是常態，那是多餵飽一個人口都可能會影響生計的艱困時代，但人類怎麼營生其實跟死神無關，於是我也不再多說些什麼。
依照導航的指示前進，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勤奮的工作著，將豆大的雨滴迅速彈開，沿途的景色由山林逐漸轉為寬敞的道路，開始出現零星的建築物。
正當我沉浸在音樂中專心開車時，五條在後座不知道翻找著什麼。
「⋯⋯沒有嗎？」
冒出了意味不明的問句。
「沒有什麼？」
「糖啊，不吃點糖我大腦會無法運轉。」
「我沒收到這個指令。」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先把車停在路邊，心想著情報部又漏掉了這個資訊，一邊翻找著前座置物箱裡的東西，別說糖了，空空如也的置物箱只有幾張不知寫什麼的文件，我隨便瞄了一眼便丟在一旁。
「你真的是新來的耶。」
五條一副我居然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的態度露出略顯責備的表情。
「前任沒交代清楚。」
但不吃糖也不會怎樣吧，剛剛還得意的說自己是最強的人，現在卻吵著要吃糖，我甚至想收回不久之前的評論，若把五條這個人放在小孩跟大人的天秤兩端，絕對比較接近小孩那邊。
「唉，算了，等一下經過便利商店再停一下吧。」
竟然還一副大人不計較下屬過錯的態度，我瞬間有種被瞧不起的感覺，這次的對象讓人莫名的火大。
只是，將情緒帶入工作，是不專業的行為，所以我便沒再多說什麼，再度發動車子，中途經過便利商店依照指示停下後，五條立刻跳下車，逕自走進便利商店，不一會兒回來，手上提了滿滿一袋的零食。
「千葉先生也吃一點吧？期間限定口味的巧克力。」
五條一回來，便像參加遠足的小學生在車上吃了起來，突然遞了一盒巧克力過來。
其實我吃不出味道⋯⋯我有些無奈的隨意拿了一個塞進口中，怕太失禮還假裝含在口中，而不是直接吞下去，半軟不硬又帶一點黏滯的口感，令我無法說出正面的評價。
「這次的任務不難嗎？」
由於五條的態度實在太輕鬆自在了，我不禁懷疑我對咒術師是不是認知有誤。
「嗯——我不知道，其實我沒仔細看資料。」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頓時能理解那種莫名讓人火大的感覺由何而來了，根本跟高高在上自以為無所不知的情報部那群傢伙一樣，這種隨便敷衍的工作態度，不管是人類還是死神都會造成別人的困擾。
「這樣如果不小心送命，就是所謂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哈哈、我不會死的。」
「確實。」
這七天內不會，但第八天我就無法保證了。
如果我呈報「認可」，這個號稱最強的咒術師少年第八天就會死亡，無一例外。但我現在仍未有定論，屏除「十之八九是認可」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就算令人火大還是得觀察一陣子才行。
沿著國道一三九號前行，過了觀光客較多的富士五湖後，路上的車流也逐漸減少，不久之後便抵達富士山山麓被稱為自殺勝地的青木原樹海，隨意找到路邊一處空地停車，停妥下車後，頓時被茂密樹林的淒涼感包圍，沒見到其他人影。
「那我去去就回。」
五條輕鬆地擺擺手，毫不猶豫的沿著一小條步道往樹林內走，但我沒放過能增加接觸的機會跟上他。
「咦？你可以在原處等我就好哦，不會花多久時間的。」
發現我跟過來，五條有些訝異。
「我擔心你會迷路。」
我隨便找了一個藉口搪塞。
「一般人可能會迷路沒錯，但我不會啦，就像糖果屋的故事一樣，再複雜的路線，都有殘穢當引路的路標，不會迷失的。」
他又說了一些我根本不了解的常識，我一邊記著這些不知道對將來有什麼幫助的知識，一邊跟在他身後，不能理解他說的「殘穢」是什麼，在我眼前只有樹林，而且越往深處密度越高，最後甚至偏離步道，需要跨大腳步才能避開崎嶇不平的路面與樹木巨大的根才能前進。
雨仍下個不停，即使在樹林裡有茂密的枝葉遮擋，仍淋得渾身濕，但五條似乎不怎麼在意，專注在腳下的地面，輕鬆地避開溼滑的苔石，看起來十分輕盈。
「你為什麼會成為咒術師？」
其實比起這問題，我更想直搗黃龍的問「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但這樣太唐突了，我只好先兜著圈子挑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沒有為什麼，一出生就注定要做這件事。」
彷彿在訴說著類似餓了自然想吃東西、沒有人教也會呼吸、跌倒了哭完爬起來就好那種理所當然的法則。這讓我產生困惑，沒有人是一出生就注定會變成什麼樣子的，要不然身為死神的我，日以繼夜從事觀察人類這種工作，早就失去樂趣了。
「注定？跟才能有關吧，常聽人說注定要成為醫生、注定要成為政治家，但其實人的一生沒有『注定』那麼簡單。」
不過，注定會死這件事，就真的是公平公正且注定的事沒錯。
「才能嗎？也許是吧，我倒是從沒想過不做這些事，還能做什麼？」
停下腳步，他的視線落在遠處，我這時才發現前方出現了一堆畸形的生物，跟上次負在肩上的相似，只是數量更多、體型更龐大。
「沒有想做的事嗎？」
「⋯⋯就算有，也只能想想罷了。」
不理會我的追問，五條伸手將我推向後頭，一瞬間便收起輕鬆對話的態度，眼神銳利的轉向那些怪物的方向。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用不像常人的姿態往前躍進，藉由抓住橫亙在頭頂上無數的枝枒將身體帶往更高的地方，跟上次不同，這次我能清楚目睹咒術師祓除咒靈的過程。
跟記憶中像不良少年打群架的印象不同，反而很像一套無比精準的花式溜冰表演，只是時間非常短暫，樹林因為過大的能量發出躁動的聲音，連擾人不堪的雨水也顯得毫無存在感，我甚至沒看清楚每一個動作，那些咒靈已經被清除了。
這就是咒術師的「注定」，天才與凡夫的差別，我不禁這麼覺得。
見五條一派輕鬆的回來，整個過程前後花不到五分鐘，咒術師的任務似乎比死神還講求效率。
「話說回來，我喜歡一群人聚在一起開心的樣子。」
連一口氣都沒喘一下，五條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往回走，延續著剛剛暫時中斷的話題。
「這很籠統呢。」
「在高專有摯友，有夥伴，就連現在也有千葉先生陪著，不是一個人面對咒靈，已經比以前好太多了⋯⋯恐懼孤獨，似乎是人類的本能，明知道無論生死都是孤獨的，卻老是奢望這種不可能會實現的願望。」
說這話的時候，他露出了有點落寞的笑容，雖然從剛見面到現在，五條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但這時不太一樣。
「不希望一個人孤獨地死去嗎？」
我試著回想每次結束任務所目睹的現場，確實沒有類似「熱鬧地死去」這種場景，在眾人簇擁中死去，通常是老死與病死，那不是死神的業務，幾乎不會碰到；倒是曾經有目標遇到路上隨機砍人的情況，被大量路人跟警察、急救人員團團包圍著，這算是熱鬧的死法嗎？
「對啊，所以我曾想過像是跟夥伴集體出遊，遇到突發車禍，或是跟朋友熬夜打電動的時候突然被天外飛來的一顆隕石擊中而死，這樣應該就不算孤獨死了吧。」
大概是覺得很蠢，他兀自說完後搔搔亂翹的白髮，別開羞赧的臉。
「後者可能有點難度⋯⋯」
如果是隕石砸向地球，這個死亡人數得同時出動多少死神？連我都很難估計。
「所以只能幻想嘛！」
「——不過，如果現在死的話也沒問題哦，畢竟我身旁還有千葉先生啊。」
——其實我也不能稱為人類哦，你現在仍是孤身一人。
我沉默思索著他這番話的意思，所以是現在死也沒關係嗎？記憶跟上次遇到的那個叫七海的咒術師重疊了，他也對死亡十分坦然。
咒術師都是一群不怕死亡的人吧。
比起解決祓除咒靈的任務，我們兩個耗費在樹海裡穿梭的時間還比較多，好不容易回到車上，本來一副不怕淋雨的五條搓起濕淋淋的手臂，還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我只好在陌生的車子裡翻找，勉強找出一條乾淨的毛巾給他。
「千葉先生不用嗎？」
「我已經免疫了。」
對於雨天。
「真好，要是能精確掌握無下限的用法，我也能免疫吧。」
說完五條又打了一個噴嚏，看來咒術師雖然不怕死亡，卻很怕感冒。
我無言的將車子開上山道，朝著回程的路前進，這天我沒再多問其他相關的問題，因為我必須把握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聽音樂的時光，將廣播的聲音又調大了一些。
平安無事的將五條送回高專後，我終於獲得了工作中短暫的空檔，這次有這輛可以代步的車實在是很棒，我可以一直待在車上無止境的聽著音樂，不會飢餓、不需要睡覺、甚至有一輛車能幫我擋住外頭的雨，要是能一直這麼愜意就好。
▶▶▶
我對人類的時間毫無概念，只知道天色變暗了，又在不知不覺間亮了起來，這段時間裡，雨並不是一直下著，斷斷續續，但我也從不抱持著期待雨停、甚至看到陽光的希望，正在我享受著音樂不知時間為何物的時候，手機不解風情的響起，大概是情報部打來的。
『松島跟白石等一下會過去跟你會合。』
依舊是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有特別的指示嗎？」
一般來說，死神都是個別行動的，偶爾會碰到同事的情況，也頂多是在唱片行，而突然說要跟其他死神碰面，我猜想大概是總部那邊所安排的死者剛好是同一夥人。
當死者大於一人時，死神的數量也會增加，但每個死神的結案報告並不互相抵觸，對我們來說，死一個人跟死很多個人沒什麼差別。
『唉——總之你跟他們討論一下，看是誰要呈交最後的報告。』
情報部的窗口難得聽起來有點焦躁，甚至毫不掩飾地嘆了口氣，但話的內容還是含糊不清。
「討論？有什麼好討論的？」
每個死神的目標都不一樣，基本上誰也無法干涉誰的決定。
『決定看是要讓哪一個目標認可。』
對方很不乾脆的接口。
「就算全部認可，也無所謂吧。」
『搞——總之，這次只收一個人。」
似乎發現說錯話，對方立刻改口，掩飾般的飛快帶過說明，我從這種焦躁、語意不清、刻意擺出高姿態的語氣察覺問題。
「該不會，你們搞砸了？」
情報部出包也不是多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我在誰都沒看到的情況下翻了白眼。
『沒有，你們三個好好討論再做決定吧！』
居然直接否認失誤，匆促地說完之後就把電話掛了。
只收一個人⋯⋯也就是說派了三個死神出馬，最後只讓一個人認可，比起浪費死神資源的失誤，情報部似乎更在意多收兩個人的問題。
——有人不該死。
這才是情報部不願意承認的錯誤，但他們為了自身的面子，不會直接把死神召回，解除任務，而是丟出這種「你們自己看著辦」的模糊指令，說穿了就是要讓成天像無頭蒼蠅在外頭跑的死神承擔責任。
這次換我嘆了口氣，這比單純的認可或放行還難。
沒多久之後，有兩個人朝我停車的地方走來，一個是跟我一樣一身西裝打扮年紀也差不了多少的年輕男子、一個是身著看起來有點髒的皮夾克腋下夾著報紙的中年男子，由於死神每一次任務都會改變容貌跟身分，直到他們敲了敲車門，上了車之後才確定年輕的是松島，年紀大的是白石，他們兩個都是我的後輩。
「唉！情報部又搞砸了。」
白石一邊咂嘴一邊喝著他一起拎來的鋁罐飲料，仔細一瞧發現是啤酒，對於嚐不出食物味道的死神而言，喝再多酒也不會醉，因為了解白石，我知道他只是熱衷扮演每次分配的角色罷了。
「說只收一個，叫我們自行討論。」
「根本是推卸責任！要是三個目標裡選錯一個人，就能推說是我們沒有確實執行任務，導致死刑結果失誤，再擺出替業務部收拾善後的嘴臉又分派新的任務。」
松島似乎在收到指示後，便很快的分析出癥結點。
「問題是認可哪一個才是正確的？」
我有些遺憾的先關掉車上的廣播，因為如果在音樂縈繞的空間中，我們是無法冷靜下來思考的。
五條悟，十七歲，咒術高專二年級，被譽為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咒術師。
夏油傑，十七歲，咒術高專二年級，擁有特殊術式能力的奇才，實力不輸給五條。
伏黑甚爾，二十八歲，無業，少數咒術師家族出身而非術師的異類，偶爾會接一些詛咒的委託，但實際怎麼執行並不清楚。
我們彼此交換了手頭上目標的情報，沒想到都是圍繞著咒術師這群人，即使伏黑甚爾不是咒術師，也跟這個圈子關係很緊密。
「很難選呢⋯⋯」
松島發出呻吟，他接觸的目標是夏油傑，從昨天開始任務，而白石也是一樣，可以合理的推論，我們手上的三個目標，按照程序應該會在最後這幾天發生衝突。
「只是，咒術師對付的對象不是咒靈嗎？」
「伏黑不同，他似乎視咒術師為世仇。」
「但他不也是咒術師家族出身的？」
「好像過得挺辛苦的，據我初步了解，他只說他逃出那個令人作嘔的黑牢了，不過既不當咒術師也沒打算找個正經的工作，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把錢都拿去賭馬吧。」
難怪白石一身邋遢的賭徒打扮，夾在腋下的那疊報紙應該是馬報。
「只有一個死亡的情況下，只能評估誰最該死了。」
我們都只接觸一天，搜集的資訊還不足以讓我們現在就下決定，我對松島提出的方法不予置評。
「如果用人類的價值觀來判斷，伏黑甚爾這種社會底層的失敗者應該可以先認可吧。」
「就是因為要超脫人類的價值觀，才會有我們的存在啊。」
「唉——也是啦！人類本身就是很難預測的生物，所以像五條這種天才也可能沒有存在的意義；像那個希特勒，一開始接觸他的死神也沒料到偶爾做出『放行』的結論，會造成後續整個業務部在數年間呈現極度過勞的狀態啊。」
白石想起那段每個死神頻繁的進入戰火中，認可率高達百分之百的黑暗時期，就是因為那次的重大疏失，導致之後業務部的死神放棄思考——沒有特殊理由幾乎是認可。
「如果是波士頓，或許就會認可五條的死刑。」
波士頓就是那個認可改變音樂歷史的搖滾樂手的前輩，如果有他在，我們的討論很快就會有結論了，可惜這麼妄想也無法改變我們的困境。
「要不然看誰要自願？」
松島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自願背殺錯人的風險？」
講白一點，其實是背負承擔情報部錯誤的責任。
「不、三個人裡面只有一個人該死，所以不管是誰，我們背負的風險都是一樣的。」
「可以申訴嗎？我們三個未免也太倒霉了！」
「那也得執行完任務回去才能申訴吧？」
我無力的癱坐在座椅上，雖然情報部要我們好好討論，但現在資訊有限的情況下也不能妄下結論，白石提起的那件事，也在我們心中造成了陰影——殺錯人可不是開玩笑的。
最後我們只能彼此約好五天後再一次碰面，在這之前就盡責地與目標接觸，審慎評估了。
等白石跟松島都離開之後，我也將車子留在原地，有些捨不得的離開充滿音樂的美妙空間，這次突發的狀況讓任務壓力更大，我無視著還持續下著毛毛細雨的天氣，朝著位於山林間的校舍前進。
正當我走到校舍時，瞥見了松島的身影，看來他也趕緊來與他的目標接觸了，這時我突然想到，該不會我們兩個這次的身分是一樣的？
「松島，你也是輔助監督？」
「對啊，昨天是跟夏油的任務。」
「夏油有死的意願嗎？」
「我還沒問呢。但他似乎有點抗拒身為咒術師的工作。」
「怎麼說？」
如果以接觸咒術師的經驗來說，我也比松島多一點，除了這次接觸的五條之外，不久前還接觸了另一個少年，就我的觀察，他們都對身為咒術師有所覺悟，這年紀的孩子，眼神是無法騙人的。
——但有覺悟並不代表可以接受。
「可能跟能力有關，夏油並不想吞噬那些咒靈。」
「吞噬？」
這倒有點意外，不管是五條或七海，祓除咒靈的方式都不能用「吞噬」來形容。
「對啊，把那種噁心的生物吃掉，他形容那是像將擦過嘔吐物的抹布完整吞下肚的味道，雖然挺具體的，但我無法想像。」
「我們連嘔吐物是什麼味道都嚐不出來。」
「是啊，而且他們其實都還是孩子吧。」
松島說得沒錯，就算放在天秤的兩端，即使外表已經接近大人了，心態仍不夠成熟，我想起五條吵著要吃零食的表情，跟說出怕寂寞的神情，我無法把他們當成是大人看待。
雖然死神沒有感情，但目標對象如果是孩子，還是或多或少會令人困擾，而我決定「放行」的對象，也有很高的比例是這些尚未長大成人的孩子。
因為，人生有無限的可能。這句話也只適用於年輕人，老年人的可能肯定比年輕人的可能更少，而小孩子的可能性又有更多不確定的變數。
人生的瑣事都尚未開花結果，無論結出來的果實是酸是甜，終究是得嘗過才知道——在還沒嚐過之前就死去，是相當令人惋惜的事。
但生命終結的時間沒有計算公式，所以人類總是用「無常」來形容人生，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好事與壞事，人人都可能功成名就或淪為敗犬，沒有捷徑也沒有必勝法則，更不存在公平原則。
正在我們還是陷入兩難沒有定論的時候，夏油朝我們走來，松島隨意的結束話題，便跟夏油一起離開去執行下一趟任務了，我只好繼續在廣大的校園裡尋找我的目標，最後在看起來分外寂寥的教室裡找到五條。
「千葉先生？」
發現我之後，他很快地收起翹在課桌上的長腿。
「這是下一趟任務的資料。」
那是我昨天在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箱翻出的資料，當時忙著找零食，根本沒分神看，後來我再翻出來發現是幾天之後的任務，關於天元的星漿體。
「原來在你這啊，夜蛾那傢伙也沒交代清楚。」
接過手之後，他繼續伸手抓起一把巧克力球塞進口中，便翻起那份只有幾張紙的資料。
「這個任務也許很危險。」
這次連我都無法保證最後的結論是什麼，所以我出於不忍開口提醒。
「每趟任務都存在著風險，如果因此而退縮，什麼事也辦不成。」
從五條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緊張，快速的瀏覽完資料後便扔在一旁，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就單刀直入的問了——」
拉了一張椅子過來，我坐定之後決定速戰速決，至少今天要獲得一點能放在天秤上衡量的情報。
「嗯？」
五條仍靠著椅背，讓四隻腳的椅子只以兩腳支撐，晃著身體一副愜意的模樣。
「身為最強的天才，你對自己是什麼看法？」
「啊？」
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問，他困惑地看著我，發現氣氛不對，他才將椅子恢復原狀，嚴肅的拉正身體。
「為什麼這麼問？」
敏銳的察覺問題可能是陷阱，他似乎在評估為什麼要對我掏心掏肺，確實沒必要對只見第二次面、實際相處不會超過七天的死神說實話，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就只能依照這短短的七天所獲得的情報得出結論。
「只是好奇。」
「⋯⋯身為最強，一點都不好。」
他有些洩氣的吐出一口氣，這時我觀察到細微的表情變化，在幾乎察覺不到的瞬間，他褪去了偽裝自己的面具，露出隱藏在底下的是符合年紀的焦慮。
「強得不像話、簡直就像怪物一樣——從小到大，就算沒真的傳進我耳裡，也能從別人的眼神中讀出這樣的訊息，誇讚的背後往往掩飾著人性的惡意跟嫉妒，然後會更近一步的施加過多的期待，像是『這麼簡單的任務，對你而言肯定輕而易舉吧』，從來沒有人會擔心我是不是無法負擔。」
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細數著讓他心生不平的缺點，我這時才發現，五條平常那種虛張聲勢又刻意表現輕浮的態度，只是本能的反抗。
「千葉先生你是第一個提出質疑的人哦，你一個人沒問題嗎？可能很危險哦——本來是理所當然的憂慮，在我聽來卻很陌生，我只能一如往常的撐起自信的表面，要是遲疑了，大概連自己那份能戰勝一切的確信都會被動搖吧。」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擔心他，只是基於對人類基本的應對態度，沒想到這對五條而言反而是很稀奇的事。
「看來世人對強者的態度並不公平。」
因為對死神而言，天才或凡夫都沒有差別，但一般世人並不這麼看。
「本來就不公平，因為是天才，好像再怎麼困難的事都辦得到，而獲得的肯定也不成正比。所以我啊，決定只追求小小的快樂就好。」
「小小的快樂？」
「像是徹夜玩新發售的遊戲、跟朋友盡說一些無聊的垃圾話、或是吃能讓心情變好的甜食，這樣就好。」
這是他隨時手中都抓著零食吃的原因嗎？
「這算是極端的反擊呢。」
抗拒著世人所施加的期待，只專注在這種一般人隨手可得的日常，或許這也是人類的本能——人總是追求著自己無法擁有的事物。
——小小的快樂，對你而言很珍貴吧？
「因為很孤獨啊，都已經是最強了還能追求什麼，當眼前什麼阻礙也沒有的時候，是空無一物的虛無哦。」
這時我突然有種既視感，那是上一次面對另一個咒術師時的感受，面對的明明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卻從他們口中得出了超乎年紀的話語。
天秤的兩端又稍微朝著大人那邊傾斜了，這也是不公平的地方。
「難怪你說希望不要孤獨死。」
「畢竟，我現在好不容易有夥伴、有在乎的人了。」
五條這時的笑容看起來毫無雜質，單純得很耀眼，對比著傾斜的天秤，反而突顯了這個瞬間的可貴，我在心裡偷偷地又把天秤移回小孩這邊一些。
「這樣就好嗎？」
「對，這對我而言不是小小的快樂，而是巨大的滿足。」
「五條さん，希望你能繼續守護著這些小小的快樂。」
——希望你能抱持著這些小小的快樂，當個符合年紀的少年。
「⋯⋯」
「怎麼了？」
五條看著我的眼神突然變得猜疑，像是要看穿我真面目似的往前湊近，我不禁將椅子往後推，順勢站起身，假裝不經意的回應。
「不、突然覺得⋯⋯千葉先生，你好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大概察覺自己的行為有點唐突，他又像沒事一般的搓著鼻尖掩飾。
「那個人也是小小的快樂之一嗎？」
離去之前，我丟出了最後的問題。
「嗯。」
在轉身之前，我看見他又露出了彷彿能驅走烏雲讓天氣放晴的笑容，我朝著校舍外頭走，感覺眼前那片揮之不去的黑雲看起來也不那麼陰沉了。
又隔了兩天，是星漿體任務的當天，我跟松島一起協助了五條與夏油的任務，包含了將他們送到指定地點，以及安排交通等事項；沒想到隔天突然產生變化，臨時得去一趟沖繩時，也是我們幫忙預訂了臨時的機票，明明客滿的機位卻能奇蹟的空出幾個位置，看來也是總部那邊安排的。
「不跟他們去沖繩沒關係嗎？」
在機場送走他們之後，松島有些不安的問，大概是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衝突。
「應該沒問題，在我們執行任務的時間內，目標是不會死亡的，況且你也還沒有定論吧？」
就算有定論，死期也是第八天的事。
「我傾向是放行。」
松島很坦然地說出他的想法，不過我沒有多問理由，無論是什麼理由，都不重要。
「等白石來會合之後，再做最後決定吧。」
當天晚上我們在等候沖繩那邊的消息時，白石依約過來跟我們討論，結果我們三個的結論居然意外的一致——全員放行。
「你也是放行？」
前幾天還把伏黑甚爾說得一無是處毫無價值的白石，被松島訝異的氣勢給嚇得縮起脖子。
「因為⋯⋯他有個小孩啊，如果認可伏黑，他的小孩就會失去父親了！」
白石心有不甘地反駁。
「你怎麼可以有無謂的同情心！」
其實無論怎樣，死神都不應該對目標產生同情心的，我默默的看著沒發現自己有語病的松島，無奈的嘆了口氣，就算真的同情，也不能光明磊落的說出來，這是死神之間不能戳破的秘密。
「那你們也是放行不是嗎？」
沒錯，三個目標，都是放行，代表著這趟任務沒有人會死亡。
「——不然猜拳好了，輸的就認可。」
最後松島有些自暴自棄的開口，雖然這建議像在開玩笑，卻是最實際的做法。
結果，是白石輸了。
【任務筆記】
二〇〇六年，夕凪。
目標：五條悟（十七歲）
結果：放行
只要是人，肯定都會哭會笑，也會怕寂寞，包含了天才也一樣。
不管到了幾歲，熱愛糖分的人都像小孩。
希望不要孤獨地死去——就連死神也不敢妄下保證。
我並不是不願扼殺天才，而是想看看年輕生命的可能性。
小小的快樂，肯定包在那顆小小的巧克力球裡面吧？可惜死神吃不出味道。
情報部全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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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畫版與動畫版的翻譯不同，此以動畫版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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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歌是 SUPERCAR - YUMEGIWA LAST BOY 。
因為私自認為 SUPERCAR 那種渾然天成的流暢與穿透感，很適合少年時期的五條。
每次聽都覺得做出這種音樂的人一定是天才吧！
這次依舊沒有五七成分，不過寫到之後會有所以還是複製一樣的 tag 。
「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濁殘穢，盡數祓除* 。」
念完這串意味不明的咒語，天空突然被無法透光的黑給籠罩，像在天上打開了一個巨大的遮罩般，黑影逐漸擴大，最終將視野所及的範圍都包圍起來。
連一陣一陣下個不停的雨，也完全被阻擋在外了。
「這還真方便，這樣就不會淋到雨了。」
不過，這個被稱為「帳」的東西內部，是如夜晚般黑暗，別說晴天了，連白日都看不見。
『聽好了，你得記住這串咒語。』
出發前，情報部依照往例提供了我應該掌握的訊息，彷彿像在宣布重大政策般嚴肅的開口，我點點頭，記住咒語後便等候情報部下一步的指示。
結果等了一秒、兩秒、三秒，見情報部人員不再開口，我忍不住吐出帶有抱怨意味的詢問：『就這樣？』
『對。』
毫不猶豫的回覆，這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實在很令人火大，但比起對情報部生氣，我更氣自己居然還對情報部有所期待。
嘆了一口氣，跟這種傢伙認真也沒幫助，我只好立刻動身前往任務地點，一抵達我便試著背出那串咒語，然後就成了徹底被黑暗給包圍的狀態。
話說回來，這該怎麼解除？
剛開始任務不到五分鐘就遇到障礙，我又再度對情報部感到惱火，什麼只需要記住這句咒語就好，根本沒教我怎麼解除，只好又打電話回去詢問，然後一如往常的收到「你又沒問。」的推託之詞。
解除掉「帳」之後，又回到了忽大忽小的陣雨中，我嘆了口氣，世上果然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暫時將令人惱怒的情報部拋到腦後，專注在本次的任務中。
——咒術師比想像中的多呢。
收到目標情報時，我忍不住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沒想到短時間之內，又遇到同樣職業的人，這是相當罕見的情況，不過這次我身上沒有再內建一堆畸形的生物了，也許是不會用到，反正若要每次都認真探究這些設定，我再多時間也不夠。
七天。
死神必須要在七天之內與目標接觸，並同時確認放行與否，然而放行的機會其實少之又少，畢竟我們的主要業務是帶走目標的生命，所以同事之間最常掛在嘴邊的便是那句：「反正十之八九是認可。」
考慮到業績與效率的問題，當然是每次都確實回報「認可」讓目標生命終止是最好的，工作本來就是如此，例如負責銷售參考書的業務，賣出越多越好，死神也是這樣，只是我不會把業務目的設為優先，因為我們手中所掌握的可是人類的生命，雖然不管死掉多少人對我而言都無所謂，但是與人類接觸久了，難免會產生一點親近感，尤其是努力活著的目標，讓我無法隨便呈報「認可」或「放行」，為了回報那份努力，我也得慎重的評估才行。
錶面的短針指向十一這個數字，依照任務的安排，目標應該會在這時間出現，我抬頭望著被雲雨籠罩的山頭，雨水打在枝葉上串成綿密的聲響，跟都市裡相比，在大自然中的雨聲聽起來舒服一點。
我等了五分鐘，目標還沒出現。
又過了五分鐘，我不禁懷疑情報是不是有誤，正想再打電話聯絡情報部時，遠方出現了一個身影，我這才安心地放下手機，靜靜的等那個人朝我走過來。
「換輔助監督了？」
朝我走近的少年身形很高，撐著一把透明的塑膠傘，眼睛漂亮得像放在魚缸裡的藍色玻璃珠，整個人的氣質與這陣雨的色調相符。「透明感」用在形容人身上不是那麼精確，人是有形的實體，沒有任何透明的成分，但眼前的少年跟上次那名被我放行的咒術師相似，淡淡的像水彩，如果在陽光底下，應該會顯得很耀眼吧？
「你好，我是負責本次任務的千葉。」
難得能直接說出這樣的話，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詭異，咒術師跟死神有一個共通點，他們也將工作內容稱為「任務」，現下指的是祓除詛咒的任務，不過我則是想到我真正背負的任務——觀察並確認目標死刑與否。
「雖然沒配合過，不過還是請多指教。」
直接省略自我介紹，少年姑且算是禮貌性的低下頭打招呼，不過不用自我介紹，我也很清楚他的資訊，五條悟、十七歲、被譽為天才的咒術師。
我沒多話便打開停在身後的車門，這次的內建能力好像會開車，我坐進駕駛座，熟練的發動引擎後，第一時間不是設定導航，而是打開車上的廣播，我不會放過任何可以聽音樂的機會。
『——現在為大家帶來的歌曲是 SUPERCAR 的 YUMEGIWA LAST BOY 。』
車子裡很快地流洩出輕柔的樂聲，填滿整個狹小的空間。
「啊、這首很棒！」
坐在後座的五條突然湊上前來，自己把音量調大。
「你喜歡啊？」
「超喜歡！可惜解散了。」
其實我並不了解這些分分合合的樂團，對我來說只要有音樂就好，即使解散了，音樂仍被保存了下來，無論幾年之後，仍可以透過唱片播出來聽，這才是最了不起的事。
記得以前有一個同事執行過一個任務，目標對象是知名樂團的其中一個成員，那時他的決定是「認可」，所以那個歌手之後死於槍殺。我曾經私下問他，為什麼決定認可？如果是我，面對創造美妙音樂的天才，我可能會選擇放行，因為我不希望未成形的創作被埋沒在悲慘的命運裡。
『因為他已經改變音樂的歷史了。』
我得到這樣的回答，當時聽的似懂非懂。
『人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當別人認為「不可能、辦不到」的時候，偶爾出現令人跌破眼鏡的突破便會獲得一片讚許；但被認為是天才的人，卻不配擁有這種評價，創造非凡、超越自我反而成為別人眼裡理所當然的事，所以天才都是孤獨的。』
但後來知道那位同事是死神中的悲觀主義者，他所經手的任務，至今為止仍維持著百分之百的認可，而他之所以認可，純粹是不希望天才最終被現實擊垮而成為凡夫罷了。
——永遠保存天才的方法，就是奪走他的性命。
這是他最後的結論。
「這次任務是在樹海吧？千葉先生去過嗎？」
不小心陷入思緒中，五條的聲音把我喚回現實，這麼說來，這次我的目標也是個天才。
改變咒術師生態平衡的人、千年罕見的六眼——事前收到的資料這麼寫著。
「去過幾次。」
這是實話，之前跟過幾個目標去了青木原樹海，諷刺的是目標都不是死在樹海，因為由死神陪伴著的人類，是不會死的。
「不過這種狀況很罕見呢，樹海那種地方算是少數與咒術師絕緣的地方，畢竟我們處理的是活著的人，而不是死人，當然死人也是會產生詛咒的，只是樹海那裡沒什麼活口，就算咒靈肆虐也不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這點也很相似。」
咒術師與死神，基本上工作中都不太會碰到死者，我們會碰到死者的情況，只有在目標認可後的最後確認而已，我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有另一個名為「咒術師」的部門了。
「咦？什麼相似？」
「不、沒什麼⋯⋯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記得之前遇到的那個咒術師，他說在他們這個階段需要有夥伴同行。
「沒什麼問題，我是最強的。」
五條毫不猶豫的回答，這種特有的傲氣反而相當符合這個年紀的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好不容易，身長抽高了、聲音也變得低沉、在小孩與大人這個兩端中，比較接近大人那一方的時候，總會為了自己能做的事跟大人沒什麼兩樣而自鳴得意。
但我從後照鏡觀察五條的神色，那份自滿似乎不僅止於此。
「咒術師的風險很高，面臨危及生命的危險也算家常便飯，只是派你們這種年紀的人執行任務，真的恰當嗎？」
我刻意賣弄起上次那個少年告訴我的相關知識，即使接近大人，仍不能稱為大人啊。
「我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透過執行任務累積經驗，本來也是高專學程中的一環，至少在高專裡，會依照任務難度分配，不至於太荒唐，要不然那些貪婪的大人為了從別人的不幸中賺取更多金錢，只會更無度的壓榨術師，根本不考慮術師有沒有能力承接。」
這麼說也沒錯，我記得不久之前，小孩從小就開始工作仍是常態，那是多餵飽一個人口都可能會影響生計的艱困時代，但人類怎麼營生其實跟死神無關，於是我也不再多說些什麼。
依照導航的指示前進，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勤奮的工作著，將豆大的雨滴迅速彈開，沿途的景色由山林逐漸轉為寬敞的道路，開始出現零星的建築物。
正當我沉浸在音樂中專心開車時，五條在後座不知道翻找著什麼。
「⋯⋯沒有嗎？」
冒出了意味不明的問句。
「沒有什麼？」
「糖啊，不吃點糖我大腦會無法運轉。」
「我沒收到這個指令。」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先把車停在路邊，心想著情報部又漏掉了這個資訊，一邊翻找著前座置物箱裡的東西，別說糖了，空空如也的置物箱只有幾張不知寫什麼的文件，我隨便瞄了一眼便丟在一旁。
「你真的是新來的耶。」
五條一副我居然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的態度露出略顯責備的表情。
「前任沒交代清楚。」
但不吃糖也不會怎樣吧，剛剛還得意的說自己是最強的人，現在卻吵著要吃糖，我甚至想收回不久之前的評論，若把五條這個人放在小孩跟大人的天秤兩端，絕對比較接近小孩那邊。
「唉，算了，等一下經過便利商店再停一下吧。」
竟然還一副大人不計較下屬過錯的態度，我瞬間有種被瞧不起的感覺，這次的對象讓人莫名的火大。
只是，將情緒帶入工作，是不專業的行為，所以我便沒再多說什麼，再度發動車子，中途經過便利商店依照指示停下後，五條立刻跳下車，逕自走進便利商店，不一會兒回來，手上提了滿滿一袋的零食。
「千葉先生也吃一點吧？期間限定口味的巧克力。」
五條一回來，便像參加遠足的小學生在車上吃了起來，突然遞了一盒巧克力過來。
其實我吃不出味道⋯⋯我有些無奈的隨意拿了一個塞進口中，怕太失禮還假裝含在口中，而不是直接吞下去，半軟不硬又帶一點黏滯的口感，令我無法說出正面的評價。
「這次的任務不難嗎？」
由於五條的態度實在太輕鬆自在了，我不禁懷疑我對咒術師是不是認知有誤。
「嗯——我不知道，其實我沒仔細看資料。」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頓時能理解那種莫名讓人火大的感覺由何而來了，根本跟高高在上自以為無所不知的情報部那群傢伙一樣，這種隨便敷衍的工作態度，不管是人類還是死神都會造成別人的困擾。
「這樣如果不小心送命，就是所謂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哈哈、我不會死的。」
「確實。」
這七天內不會，但第八天我就無法保證了。
如果我呈報「認可」，這個號稱最強的咒術師少年第八天就會死亡，無一例外。但我現在仍未有定論，屏除「十之八九是認可」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就算令人火大還是得觀察一陣子才行。
沿著國道一三九號前行，過了觀光客較多的富士五湖後，路上的車流也逐漸減少，不久之後便抵達富士山山麓被稱為自殺勝地的青木原樹海，隨意找到路邊一處空地停車，停妥下車後，頓時被茂密樹林的淒涼感包圍，沒見到其他人影。
「那我去去就回。」
五條輕鬆地擺擺手，毫不猶豫的沿著一小條步道往樹林內走，但我沒放過能增加接觸的機會跟上他。
「咦？你可以在原處等我就好哦，不會花多久時間的。」
發現我跟過來，五條有些訝異。
「我擔心你會迷路。」
我隨便找了一個藉口搪塞。
「一般人可能會迷路沒錯，但我不會啦，就像糖果屋的故事一樣，再複雜的路線，都有殘穢當引路的路標，不會迷失的。」
他又說了一些我根本不了解的常識，我一邊記著這些不知道對將來有什麼幫助的知識，一邊跟在他身後，不能理解他說的「殘穢」是什麼，在我眼前只有樹林，而且越往深處密度越高，最後甚至偏離步道，需要跨大腳步才能避開崎嶇不平的路面與樹木巨大的根才能前進。
雨仍下個不停，即使在樹林裡有茂密的枝葉遮擋，仍淋得渾身濕，但五條似乎不怎麼在意，專注在腳下的地面，輕鬆地避開溼滑的苔石，看起來十分輕盈。
「你為什麼會成為咒術師？」
其實比起這問題，我更想直搗黃龍的問「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但這樣太唐突了，我只好先兜著圈子挑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沒有為什麼，一出生就注定要做這件事。」
彷彿在訴說著類似餓了自然想吃東西、沒有人教也會呼吸、跌倒了哭完爬起來就好那種理所當然的法則。這讓我產生困惑，沒有人是一出生就注定會變成什麼樣子的，要不然身為死神的我，日以繼夜從事觀察人類這種工作，早就失去樂趣了。
「注定？跟才能有關吧，常聽人說注定要成為醫生、注定要成為政治家，但其實人的一生沒有『注定』那麼簡單。」
不過，注定會死這件事，就真的是公平公正且注定的事沒錯。
「才能嗎？也許是吧，我倒是從沒想過不做這些事，還能做什麼？」
停下腳步，他的視線落在遠處，我這時才發現前方出現了一堆畸形的生物，跟上次負在肩上的相似，只是數量更多、體型更龐大。
「沒有想做的事嗎？」
「⋯⋯就算有，也只能想想罷了。」
不理會我的追問，五條伸手將我推向後頭，一瞬間便收起輕鬆對話的態度，眼神銳利的轉向那些怪物的方向。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用不像常人的姿態往前躍進，藉由抓住橫亙在頭頂上無數的枝枒將身體帶往更高的地方，跟上次不同，這次我能清楚目睹咒術師祓除咒靈的過程。
跟記憶中像不良少年打群架的印象不同，反而很像一套無比精準的花式溜冰表演，只是時間非常短暫，樹林因為過大的能量發出躁動的聲音，連擾人不堪的雨水也顯得毫無存在感，我甚至沒看清楚每一個動作，那些咒靈已經被清除了。
這就是咒術師的「注定」，天才與凡夫的差別，我不禁這麼覺得。
見五條一派輕鬆的回來，整個過程前後花不到五分鐘，咒術師的任務似乎比死神還講求效率。
「話說回來，我喜歡一群人聚在一起開心的樣子。」
連一口氣都沒喘一下，五條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往回走，延續著剛剛暫時中斷的話題。
「這很籠統呢。」
「在高專有摯友，有夥伴，就連現在也有千葉先生陪著，不是一個人面對咒靈，已經比以前好太多了⋯⋯恐懼孤獨，似乎是人類的本能，明知道無論生死都是孤獨的，卻老是奢望這種不可能會實現的願望。」
說這話的時候，他露出了有點落寞的笑容，雖然從剛見面到現在，五條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但這時不太一樣。
「不希望一個人孤獨地死去嗎？」
我試著回想每次結束任務所目睹的現場，確實沒有類似「熱鬧地死去」這種場景，在眾人簇擁中死去，通常是老死與病死，那不是死神的業務，幾乎不會碰到；倒是曾經有目標遇到路上隨機砍人的情況，被大量路人跟警察、急救人員團團包圍著，這算是熱鬧的死法嗎？
「對啊，所以我曾想過像是跟夥伴集體出遊，遇到突發車禍，或是跟朋友熬夜打電動的時候突然被天外飛來的一顆隕石擊中而死，這樣應該就不算孤獨死了吧。」
大概是覺得很蠢，他兀自說完後搔搔亂翹的白髮，別開羞赧的臉。
「後者可能有點難度⋯⋯」
如果是隕石砸向地球，這個死亡人數得同時出動多少死神？連我都很難估計。
「所以只能幻想嘛！」
「——不過，如果現在死的話也沒問題哦，畢竟我身旁還有千葉先生啊。」
——其實我也不能稱為人類哦，你現在仍是孤身一人。
我沉默思索著他這番話的意思，所以是現在死也沒關係嗎？記憶跟上次遇到的那個叫七海的咒術師重疊了，他也對死亡十分坦然。
咒術師都是一群不怕死亡的人吧。
比起解決祓除咒靈的任務，我們兩個耗費在樹海裡穿梭的時間還比較多，好不容易回到車上，本來一副不怕淋雨的五條搓起濕淋淋的手臂，還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我只好在陌生的車子裡翻找，勉強找出一條乾淨的毛巾給他。
「千葉先生不用嗎？」
「我已經免疫了。」
對於雨天。
「真好，要是能精確掌握無下限的用法，我也能免疫吧。」
說完五條又打了一個噴嚏，看來咒術師雖然不怕死亡，卻很怕感冒。
我無言的將車子開上山道，朝著回程的路前進，這天我沒再多問其他相關的問題，因為我必須把握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聽音樂的時光，將廣播的聲音又調大了一些。
平安無事的將五條送回高專後，我終於獲得了工作中短暫的空檔，這次有這輛可以代步的車實在是很棒，我可以一直待在車上無止境的聽著音樂，不會飢餓、不需要睡覺、甚至有一輛車能幫我擋住外頭的雨，要是能一直這麼愜意就好。
▶▶▶
我對人類的時間毫無概念，只知道天色變暗了，又在不知不覺間亮了起來，這段時間裡，雨並不是一直下著，斷斷續續，但我也從不抱持著期待雨停、甚至看到陽光的希望，正在我享受著音樂不知時間為何物的時候，手機不解風情的響起，大概是情報部打來的。
『松島跟白石等一下會過去跟你會合。』
依舊是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有特別的指示嗎？」
一般來說，死神都是個別行動的，偶爾會碰到同事的情況，也頂多是在唱片行，而突然說要跟其他死神碰面，我猜想大概是總部那邊所安排的死者剛好是同一夥人。
當死者大於一人時，死神的數量也會增加，但每個死神的結案報告並不互相抵觸，對我們來說，死一個人跟死很多個人沒什麼差別。
『唉——總之你跟他們討論一下，看是誰要呈交最後的報告。』
情報部的窗口難得聽起來有點焦躁，甚至毫不掩飾地嘆了口氣，但話的內容還是含糊不清。
「討論？有什麼好討論的？」
每個死神的目標都不一樣，基本上誰也無法干涉誰的決定。
『決定看是要讓哪一個目標認可。』
對方很不乾脆的接口。
「就算全部認可，也無所謂吧。」
『搞——總之，這次只收一個人。」
似乎發現說錯話，對方立刻改口，掩飾般的飛快帶過說明，我從這種焦躁、語意不清、刻意擺出高姿態的語氣察覺問題。
「該不會，你們搞砸了？」
情報部出包也不是多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我在誰都沒看到的情況下翻了白眼。
『沒有，你們三個好好討論再做決定吧！』
居然直接否認失誤，匆促地說完之後就把電話掛了。
只收一個人⋯⋯也就是說派了三個死神出馬，最後只讓一個人認可，比起浪費死神資源的失誤，情報部似乎更在意多收兩個人的問題。
——有人不該死。
這才是情報部不願意承認的錯誤，但他們為了自身的面子，不會直接把死神召回，解除任務，而是丟出這種「你們自己看著辦」的模糊指令，說穿了就是要讓成天像無頭蒼蠅在外頭跑的死神承擔責任。
這次換我嘆了口氣，這比單純的認可或放行還難。
沒多久之後，有兩個人朝我停車的地方走來，一個是跟我一樣一身西裝打扮年紀也差不了多少的年輕男子、一個是身著看起來有點髒的皮夾克腋下夾著報紙的中年男子，由於死神每一次任務都會改變容貌跟身分，直到他們敲了敲車門，上了車之後才確定年輕的是松島，年紀大的是白石，他們兩個都是我的後輩。
「唉！情報部又搞砸了。」
白石一邊咂嘴一邊喝著他一起拎來的鋁罐飲料，仔細一瞧發現是啤酒，對於嚐不出食物味道的死神而言，喝再多酒也不會醉，因為了解白石，我知道他只是熱衷扮演每次分配的角色罷了。
「說只收一個，叫我們自行討論。」
「根本是推卸責任！要是三個目標裡選錯一個人，就能推說是我們沒有確實執行任務，導致死刑結果失誤，再擺出替業務部收拾善後的嘴臉又分派新的任務。」
松島似乎在收到指示後，便很快的分析出癥結點。
「問題是認可哪一個才是正確的？」
我有些遺憾的先關掉車上的廣播，因為如果在音樂縈繞的空間中，我們是無法冷靜下來思考的。
五條悟，十七歲，咒術高專二年級，被譽為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咒術師。
夏油傑，十七歲，咒術高專二年級，擁有特殊術式能力的奇才，實力不輸給五條。
伏黑甚爾，二十八歲，無業，少數咒術師家族出身而非術師的異類，偶爾會接一些詛咒的委託，但實際怎麼執行並不清楚。
我們彼此交換了手頭上目標的情報，沒想到都是圍繞著咒術師這群人，即使伏黑甚爾不是咒術師，也跟這個圈子關係很緊密。
「很難選呢⋯⋯」
松島發出呻吟，他接觸的目標是夏油傑，從昨天開始任務，而白石也是一樣，可以合理的推論，我們手上的三個目標，按照程序應該會在最後這幾天發生衝突。
「只是，咒術師對付的對象不是咒靈嗎？」
「伏黑不同，他似乎視咒術師為世仇。」
「但他不也是咒術師家族出身的？」
「好像過得挺辛苦的，據我初步了解，他只說他逃出那個令人作嘔的黑牢了，不過既不當咒術師也沒打算找個正經的工作，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把錢都拿去賭馬吧。」
難怪白石一身邋遢的賭徒打扮，夾在腋下的那疊報紙應該是馬報。
「只有一個死亡的情況下，只能評估誰最該死了。」
我們都只接觸一天，搜集的資訊還不足以讓我們現在就下決定，我對松島提出的方法不予置評。
「如果用人類的價值觀來判斷，伏黑甚爾這種社會底層的失敗者應該可以先認可吧。」
「就是因為要超脫人類的價值觀，才會有我們的存在啊。」
「唉——也是啦！人類本身就是很難預測的生物，所以像五條這種天才也可能沒有存在的意義；像那個希特勒，一開始接觸他的死神也沒料到偶爾做出『放行』的結論，會造成後續整個業務部在數年間呈現極度過勞的狀態啊。」
白石想起那段每個死神頻繁的進入戰火中，認可率高達百分之百的黑暗時期，就是因為那次的重大疏失，導致之後業務部的死神放棄思考——沒有特殊理由幾乎是認可。
「如果是波士頓，或許就會認可五條的死刑。」
波士頓就是那個認可改變音樂歷史的搖滾樂手的前輩，如果有他在，我們的討論很快就會有結論了，可惜這麼妄想也無法改變我們的困境。
「要不然看誰要自願？」
松島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自願背殺錯人的風險？」
講白一點，其實是背負承擔情報部錯誤的責任。
「不、三個人裡面只有一個人該死，所以不管是誰，我們背負的風險都是一樣的。」
「可以申訴嗎？我們三個未免也太倒霉了！」
「那也得執行完任務回去才能申訴吧？」
我無力的癱坐在座椅上，雖然情報部要我們好好討論，但現在資訊有限的情況下也不能妄下結論，白石提起的那件事，也在我們心中造成了陰影——殺錯人可不是開玩笑的。
最後我們只能彼此約好五天後再一次碰面，在這之前就盡責地與目標接觸，審慎評估了。
等白石跟松島都離開之後，我也將車子留在原地，有些捨不得的離開充滿音樂的美妙空間，這次突發的狀況讓任務壓力更大，我無視著還持續下著毛毛細雨的天氣，朝著位於山林間的校舍前進。
正當我走到校舍時，瞥見了松島的身影，看來他也趕緊來與他的目標接觸了，這時我突然想到，該不會我們兩個這次的身分是一樣的？
「松島，你也是輔助監督？」
「對啊，昨天是跟夏油的任務。」
「夏油有死的意願嗎？」
「我還沒問呢。但他似乎有點抗拒身為咒術師的工作。」
「怎麼說？」
如果以接觸咒術師的經驗來說，我也比松島多一點，除了這次接觸的五條之外，不久前還接觸了另一個少年，就我的觀察，他們都對身為咒術師有所覺悟，這年紀的孩子，眼神是無法騙人的。
——但有覺悟並不代表可以接受。
「可能跟能力有關，夏油並不想吞噬那些咒靈。」
「吞噬？」
這倒有點意外，不管是五條或七海，祓除咒靈的方式都不能用「吞噬」來形容。
「對啊，把那種噁心的生物吃掉，他形容那是像將擦過嘔吐物的抹布完整吞下肚的味道，雖然挺具體的，但我無法想像。」
「我們連嘔吐物是什麼味道都嚐不出來。」
「是啊，而且他們其實都還是孩子吧。」
松島說得沒錯，就算放在天秤的兩端，即使外表已經接近大人了，心態仍不夠成熟，我想起五條吵著要吃零食的表情，跟說出怕寂寞的神情，我無法把他們當成是大人看待。
雖然死神沒有感情，但目標對象如果是孩子，還是或多或少會令人困擾，而我決定「放行」的對象，也有很高的比例是這些尚未長大成人的孩子。
因為，人生有無限的可能。這句話也只適用於年輕人，老年人的可能肯定比年輕人的可能更少，而小孩子的可能性又有更多不確定的變數。
人生的瑣事都尚未開花結果，無論結出來的果實是酸是甜，終究是得嘗過才知道——在還沒嚐過之前就死去，是相當令人惋惜的事。
但生命終結的時間沒有計算公式，所以人類總是用「無常」來形容人生，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好事與壞事，人人都可能功成名就或淪為敗犬，沒有捷徑也沒有必勝法則，更不存在公平原則。
正在我們還是陷入兩難沒有定論的時候，夏油朝我們走來，松島隨意的結束話題，便跟夏油一起離開去執行下一趟任務了，我只好繼續在廣大的校園裡尋找我的目標，最後在看起來分外寂寥的教室裡找到五條。
「千葉先生？」
發現我之後，他很快地收起翹在課桌上的長腿。
「這是下一趟任務的資料。」
那是我昨天在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箱翻出的資料，當時忙著找零食，根本沒分神看，後來我再翻出來發現是幾天之後的任務，關於天元的星漿體。
「原來在你這啊，夜蛾那傢伙也沒交代清楚。」
接過手之後，他繼續伸手抓起一把巧克力球塞進口中，便翻起那份只有幾張紙的資料。
「這個任務也許很危險。」
這次連我都無法保證最後的結論是什麼，所以我出於不忍開口提醒。
「每趟任務都存在著風險，如果因此而退縮，什麼事也辦不成。」
從五條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緊張，快速的瀏覽完資料後便扔在一旁，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就單刀直入的問了——」
拉了一張椅子過來，我坐定之後決定速戰速決，至少今天要獲得一點能放在天秤上衡量的情報。
「嗯？」
五條仍靠著椅背，讓四隻腳的椅子只以兩腳支撐，晃著身體一副愜意的模樣。
「身為最強的天才，你對自己是什麼看法？」
「啊？」
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問，他困惑地看著我，發現氣氛不對，他才將椅子恢復原狀，嚴肅的拉正身體。
「為什麼這麼問？」
敏銳的察覺問題可能是陷阱，他似乎在評估為什麼要對我掏心掏肺，確實沒必要對只見第二次面、實際相處不會超過七天的死神說實話，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就只能依照這短短的七天所獲得的情報得出結論。
「只是好奇。」
「⋯⋯身為最強，一點都不好。」
他有些洩氣的吐出一口氣，這時我觀察到細微的表情變化，在幾乎察覺不到的瞬間，他褪去了偽裝自己的面具，露出隱藏在底下的是符合年紀的焦慮。
「強得不像話、簡直就像怪物一樣——從小到大，就算沒真的傳進我耳裡，也能從別人的眼神中讀出這樣的訊息，誇讚的背後往往掩飾著人性的惡意跟嫉妒，然後會更近一步的施加過多的期待，像是『這麼簡單的任務，對你而言肯定輕而易舉吧』，從來沒有人會擔心我是不是無法負擔。」
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細數著讓他心生不平的缺點，我這時才發現，五條平常那種虛張聲勢又刻意表現輕浮的態度，只是本能的反抗。
「千葉先生你是第一個提出質疑的人哦，你一個人沒問題嗎？可能很危險哦——本來是理所當然的憂慮，在我聽來卻很陌生，我只能一如往常的撐起自信的表面，要是遲疑了，大概連自己那份能戰勝一切的確信都會被動搖吧。」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擔心他，只是基於對人類基本的應對態度，沒想到這對五條而言反而是很稀奇的事。
「看來世人對強者的態度並不公平。」
因為對死神而言，天才或凡夫都沒有差別，但一般世人並不這麼看。
「本來就不公平，因為是天才，好像再怎麼困難的事都辦得到，而獲得的肯定也不成正比。所以我啊，決定只追求小小的快樂就好。」
「小小的快樂？」
「像是徹夜玩新發售的遊戲、跟朋友盡說一些無聊的垃圾話、或是吃能讓心情變好的甜食，這樣就好。」
這是他隨時手中都抓著零食吃的原因嗎？
「這算是極端的反擊呢。」
抗拒著世人所施加的期待，只專注在這種一般人隨手可得的日常，或許這也是人類的本能——人總是追求著自己無法擁有的事物。
——小小的快樂，對你而言很珍貴吧？
「因為很孤獨啊，都已經是最強了還能追求什麼，當眼前什麼阻礙也沒有的時候，是空無一物的虛無哦。」
這時我突然有種既視感，那是上一次面對另一個咒術師時的感受，面對的明明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卻從他們口中得出了超乎年紀的話語。
天秤的兩端又稍微朝著大人那邊傾斜了，這也是不公平的地方。
「難怪你說希望不要孤獨死。」
「畢竟，我現在好不容易有夥伴、有在乎的人了。」
五條這時的笑容看起來毫無雜質，單純得很耀眼，對比著傾斜的天秤，反而突顯了這個瞬間的可貴，我在心裡偷偷地又把天秤移回小孩這邊一些。
「這樣就好嗎？」
「對，這對我而言不是小小的快樂，而是巨大的滿足。」
「五條さん，希望你能繼續守護著這些小小的快樂。」
——希望你能抱持著這些小小的快樂，當個符合年紀的少年。
「⋯⋯」
「怎麼了？」
五條看著我的眼神突然變得猜疑，像是要看穿我真面目似的往前湊近，我不禁將椅子往後推，順勢站起身，假裝不經意的回應。
「不、突然覺得⋯⋯千葉先生，你好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大概察覺自己的行為有點唐突，他又像沒事一般的搓著鼻尖掩飾。
「那個人也是小小的快樂之一嗎？」
離去之前，我丟出了最後的問題。
「嗯。」
在轉身之前，我看見他又露出了彷彿能驅走烏雲讓天氣放晴的笑容，我朝著校舍外頭走，感覺眼前那片揮之不去的黑雲看起來也不那麼陰沉了。
又隔了兩天，是星漿體任務的當天，我跟松島一起協助了五條與夏油的任務，包含了將他們送到指定地點，以及安排交通等事項；沒想到隔天突然產生變化，臨時得去一趟沖繩時，也是我們幫忙預訂了臨時的機票，明明客滿的機位卻能奇蹟的空出幾個位置，看來也是總部那邊安排的。
「不跟他們去沖繩沒關係嗎？」
在機場送走他們之後，松島有些不安的問，大概是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衝突。
「應該沒問題，在我們執行任務的時間內，目標是不會死亡的，況且你也還沒有定論吧？」
就算有定論，死期也是第八天的事。
「我傾向是放行。」
松島很坦然地說出他的想法，不過我沒有多問理由，無論是什麼理由，都不重要。
「等白石來會合之後，再做最後決定吧。」
當天晚上我們在等候沖繩那邊的消息時，白石依約過來跟我們討論，結果我們三個的結論居然意外的一致——全員放行。
「你也是放行？」
前幾天還把伏黑甚爾說得一無是處毫無價值的白石，被松島訝異的氣勢給嚇得縮起脖子。
「因為⋯⋯他有個小孩啊，如果認可伏黑，他的小孩就會失去父親了！」
白石心有不甘地反駁。
「你怎麼可以有無謂的同情心！」
其實無論怎樣，死神都不應該對目標產生同情心的，我默默的看著沒發現自己有語病的松島，無奈的嘆了口氣，就算真的同情，也不能光明磊落的說出來，這是死神之間不能戳破的秘密。
「那你們也是放行不是嗎？」
沒錯，三個目標，都是放行，代表著這趟任務沒有人會死亡。
「——不然猜拳好了，輸的就認可。」
最後松島有些自暴自棄的開口，雖然這建議像在開玩笑，卻是最實際的做法。
結果，是白石輸了。
【任務筆記】
二〇〇六年，夕凪。
目標：五條悟（十七歲）
結果：放行
只要是人，肯定都會哭會笑，也會怕寂寞，包含了天才也一樣。
不管到了幾歲，熱愛糖分的人都像小孩。
希望不要孤獨地死去——就連死神也不敢妄下保證。
我並不是不願扼殺天才，而是想看看年輕生命的可能性。
小小的快樂，肯定包在那顆小小的巧克力球裡面吧？可惜死神吃不出味道。
情報部全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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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畫版與動畫版的翻譯不同，此以動畫版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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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歌是 SUPERCAR - YUMEGIWA LAST BOY 。
因為私自認為 SUPERCAR 那種渾然天成的流暢與穿透感，很適合少年時期的五條。
每次聽都覺得做出這種音樂的人一定是天才吧！
這次依舊沒有五七成分，不過寫到之後會有所以還是複製一樣的 ta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