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與未來】
「一杯冰美式,加一份濃縮, Grande* 。」
「請問您貴姓?」
「七海。」
「好的,請左邊稍等。」
我流暢背出熟記的應對內容,像個機器人般確認下一位客人的餐點,由於是內建的能力,只要習慣了就沒什麼難度,但未免也太忙?我的工作是跟人類接觸沒錯,但不是一天接觸幾百個人類這種——
咦?剛剛那是誰?腦袋裡突然有什麼接上線,我一邊忙著確認客人的姓名,一邊瞄了一眼放在一旁等著同事準備咖啡的空紙杯,上面確實是我潦草毫無誠意的字跡。
七海。
我試圖不著痕跡的抬起頭,往旁邊的出餐區望去,確實看到了正帶著索然無味的表情低頭翻著文庫本的人,那頭漂亮的金髮依舊沒變,只是本來還帶著些許稚氣的臉龐已然成熟,圓滑的線條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顯示年紀的俐落感。
這也難怪,都過了十年了,我也早在收到情報部的資料上確認過,只是見到本人才有「時間過好快」的真實感。
「喂、喂——千葉!」
一時分神,眼前排隊的人龍又變長了,耳邊傳來同事刻意壓抑的聲音,小聲地提醒我。
「啊,您好,請問今天要喝什麼?」
我只好趕快收回視線,繼續應付下一個客人,同時心裡怨懟起做這種安排的情報部,照這種忙碌的程度,我是該怎麼接觸目標?
我連七海什麼時候離開的都沒看見,等到終於消化完這批客人時,我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同事這時來拍拍我的肩,跟我說了聲:「辛苦了。」
當人類真的好辛苦——我不禁由衷地這麼想。
「你可以下班了哦,剛才那一波人有點多,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
原來是我打工的時間結束了,同事是來跟我交班的,那是一個聲音像麻雀一樣響亮,個頭也像麻雀一樣嬌小的女孩。
「啊、好⋯⋯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雖然知道這時再追出去已經於事無補,我還是匆匆地完成交班,解下工作圍裙打卡下班,用最快的速度從工作區的後門離開咖啡店,望著入夜後依舊有不少人潮的街區嘆了一口氣,這下又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
不過總部對身分的安排都是為了方便死神接觸目標,就算很忙我也只能相信堅守在這個工作崗位,可以再一次遇到七海。
收到這次任務的資料時,我已經從「怎麼老是派咒術師給我」的錯愕中畢業,進入到「哦、又來了啊——」這種心死的狀態,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更不是故意,彷彿有一個咒術師專科的部門,而這部門只有我一個死神在執行任務的感覺。
只是遇到曾經放行過的人類,產生「這次不能再放行」的壓力還是很令人煩躁,我始終堅持著每次都審慎的評估目標,即使不想承認,還是多少影響了我的判斷。
『總部不會施加壓力哦,放行或認可都交給你決定。』
就像說出「公司沒要求加班,員工可以依照工作內容自行判斷是否要在公司完成進度」這種推卸責任說法的無良公司一樣,除了令人生氣以外沒有別的了。
『所以如果決定放行也沒問題?』
『不過你已經放行過一次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這次需要認可,但情報部的人是不可能把這種話直接說出口的,畢竟決定人類的生與死,是死神的工作。
我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既然錯失了第一次接觸的機會,不如去聽個音樂轉換心情吧。
正當我提起沉重的腳步離開困住我的咖啡店時,眼角餘光在轉角玻璃窗的反射中捕捉到那抹淡淡的身影,我眨了眨眼又靠近玻璃窗想看清楚,反而害坐在窗邊面對著電腦的青年嚇了一跳,不過我管不了那麼多,一確定七海正坐在內用區的一角時,我便立刻移動腳步回到店內。
「抱歉——如果造成您的困擾,請不要見怪。」
自然脫口而出的話有一種熟悉感,這又讓我停頓了一下,當七海聽到我的聲音而抬起頭時,過去的記憶像電影一樣在我腦裡重播了起來。
啊⋯⋯第一次接觸時,我跟他也是用這句話開場的,只是當時說這句話的人是七海。
「什麼事?」
「那個⋯⋯」
糟了,一時太心急我忘了先想好藉口。
在我慌亂的急忙想著藉口時,七海並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我忍不住搔了搔頭,這時才想到我的身分——在咖啡店打工的大學生。
「請問你在看什麼書?」
我假裝自己是勤勉的大學生提問,只是這問題聽起來很彆腳,完全不自然。
「嗯⋯⋯」
大概沒料到會有陌生人突然靠近,還像是推銷可疑商品的年輕人先丟出奇怪的問題,七海盯著我看的眼神產生了防備,不過他還是將外層書店包好的書衣拆掉,讓我直接看封面。
——《死神の浮力》伊坂幸太郎。
看到這個封面,我有種被開了一個不好笑的玩笑的感受,這還真是諷刺。
「因為我正在做關於書本市場的研究調查,所以很好奇。」
為了避免空白的沉默讓我變得可疑,我趕緊飛快的說出臨時想到的藉口。
「那你應該去書店問會比較多樣本。」
七海似乎接受了我的說法,甚至提供非常具體的建議,這又讓我不禁感嘆,時間真的是神奇魔法,可以改變的事太多,當然包含了人。
以前那個提到未來還會有茫然表情的少年,現在成了能禮貌且客氣地給予建議的可靠大人,面對我可疑的行為甚至沒有表現出厭煩的態度。
既然沒有當場被拒絕或驅趕,我便果斷地拉著對面的椅子坐下來,決定繼續胡謅多增加接觸的機會。
「這附近的書店我也調查過了,但太頻繁的打擾客人會造成書店的困擾,所以我便改變策略,隨機找路上碰到的人問。」
「你這種方式有很高的機率會被無視。」
似乎不介意我唐突的坐下來,他沒將紙製的書衣包回去,喝了一口不久之前才點的咖啡。
「確實,遇到蠻多阻礙的⋯⋯」
不過只要你不會無視我就好。我心裡這麼補充道。
「一般來說用問卷的方式比較不奇怪,也比較有效率。」
「剛好問卷用完了。」
我趕緊煞有其事的從背包裡找出筆記本跟筆,假裝在筆記本寫下紀錄。
「七海先生很喜歡看書呢。」
為了延續話題,不著邊際的閒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但一說出口便發現說錯話了,因為在他眼裡,我只是個陌生人,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
「啊、因為咖啡杯上有寫⋯⋯我很擅長記客人的名字。」
在他疑惑的眼神下我只好繼續東扯西扯的圓謊填補這個漏洞,也順便交代了一下工作,得知我是剛才幫客人點餐的店員,他才卸下心防似的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叫千葉。」
基於禮貌,我很正式的坐挺自我介紹。
「千葉?」
他聽到我的名字時愣了一下,這種反應讓我心裡的警鈴大響——不會吧?又被認出來了嗎?這念頭瞬間充斥在腦袋裡,我習慣性的又摸摸自己的臉,同時詛咒著老是出紕漏的情報部。
「呃⋯⋯我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
就算無用的聲明聽起來漏洞百出我還是不懈的想掩飾到底。
「名字跟這本書的主角一樣。」
他指著放在桌上的那本書,似乎被這種狀況搞得有點哭笑不得,總是讓人感覺嚴肅的眉頭稍微地鬆開一些,表情也變得柔和了起來。
「咦?」
「他是個死神。」
「怎麼可能?」
不相信世界上有巧合的我有些失禮的直接拿起那本書,翻了一下,這個作者的名字我沒聽過,但看著他的簡介,我想起以前某次任務在仙台車站遇到的怪人。
那時我正在執行任務的期間,剛好有空檔,理所當然的被音樂給吸引,站在車站二樓外的天橋廣場上聽著一個大叔彈吉他唱歌,簡陋的音箱傳出不怎麼細緻的音質,但大叔的嗓音跟歌曲旋律相當吸引人,讓我忍不住聽了一首又一首。
由於是車站的廣場,人來人往的人很多,可惜因為下著細雨,駐足停下的人不多,身邊只有零星幾個人,但我沒心思管其他人,只專注在音樂中。
『音樂真的是最棒的娛樂呢。』
不知聽了多久,站在我身旁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突然開口,像是在對我說話,也像是在對空氣說話般發出感嘆。
『是啊,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就是音樂。』
『沒錯沒錯,有時候明明是聽不懂的歌詞,配上曲之後,卻能體會創作者想表達的東西了,音樂就是這麼神奇,能超越語言的隔閡、穿透每個人的心、讓所有歧見達成和解的東西就是音樂!音樂甚至能改變世界,停止戰爭。』
聽到我的回答,他像是找到知己一樣的雙眼一亮,很興奮的拉起我的手緊緊握住,熱情得連手握起來都感覺有點濕濕的,我想收回也不是、繼續讓他握著也不是。
『嗯——戰爭就是人類最爛的發明,還有塞車。』
反正是任務中的空檔,我便隨著他的意陪他繼續閒聊。
『哈哈、發明戰爭的人應該去死——不對、應該早就死了吧?』
『沒有人可以活那麼久。』
人類自有歷史以來就不斷的在戰爭,這邊剛打完,另一邊又開戰了,根本沒完沒了,要抓出那個發明戰爭的歷史戰犯是不可能的。
『這倒是,我在想啊,每個人的死期是不是早就確定了?』
閒聊幾句之後,他似乎發現自己行為踰矩了,趕緊鬆開我的手,裝出沒事般的將手插進口袋裡,又繼續以不干擾唱歌大叔表演的音量說話。
『理論上來說是,但偶爾也會有例外。』
這個人很有趣,怎麼會從音樂講到戰爭又講到死亡呢?過於跳躍的思考模式讓我很好奇他的大腦結構。我心裡忍不住暗自覺得可惜,要是這個男人是我的目標,肯定不覺得無聊。
『怎麼說?』
『例如被死神找上門的時候。』
『你真愛說笑!』
死神從不開玩笑的。我在心中偷偷回嘴。
我們兩個又站在小雨中聽了一陣子,他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口。
『對了,你覺得死神會喜歡音樂嗎?如果真的有死神的話。』
『肯定會,百分之百。』
所有的死神都愛死音樂了,只有這件事我可以用人格保證——不、是以死神的尊嚴保證。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但那男人獲得我的肯定時的自信笑容,倒是印象非常深刻,如果那男人是這個作者⋯⋯我緊盯著書本折口上那張刻意擺出知性姿態的照片,可惜因為他不是目標,所以我對這個人的臉完全沒記憶。
況且,我那時也沒蠢到自報門號或揭露自己的身分,應該不可能吧——我努力維持著平靜的表面這麼安慰自己,便將書放回桌上。
「這本書很有趣。」
大概是看我相當介意那本書,七海簡單的說了感想。
「不過讀者的感想應該不在你的研究範圍內——」
「不、我想知道。」
與其心裡留下搔癢卻摸不清癢處的不快感,還不如多了解一些,搞不好那男人曾經跟死神打過交道,回去問同事可能有人記得。
「但提前知道書的內容就失去閱讀的樂趣了。」
我都忘了他是很有原則的人,即使我表現出感興趣的態度仍不再多說。
「既然是死神為主角,那就是跟死亡有關的故事了?」
不巧我是經驗老道的死神,只要不是遇上像夏油那種難纏的對手,都能把話題帶進我的守備範圍。
「可以這麼說,大部分的小說大多跳脫不了兩種範疇,一個是感情、一個是生命。」
七海看我拿著筆作勢要認真筆記的樣子,似乎感到有些侷促,不過既然已經開啟對話,也不好意思中斷,看了一眼手錶後才繼續談論下去。
「總歸而言,最主要的命題都是跟『人』有關吧。」
雖然我讀過的小說比聽過的音樂少很多,但有空也是會站在書店翻閱,小說就是創作一則故事,既然是故事,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人」在裡面扮演的角色,作者必須透過角色傳遞想法。
「也可以這樣說,人是最基本的食材,但會因為探討的主題不同,得添加不同的調味料,感情跟生命剛好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佐料,也能混在一起,像是甜中帶鹹的醬油丸子,能達到這種程度的調和,端看料理師的才能。」
藉由對書籍的討論而開啟話題意外的順暢,至少他給我的感覺並不排斥,我很慶幸我挑對了一個不錯的藉口。
「那很好吃呢!」
這是謊言,因為我根本分不出甜跟鹹的差別,但套句同事說的,這是為了融入角色,當然得演得認真一點。
「是啊,所以包含了感情的糖分以及生命意義的鹽分的小說,是很美味的。」
「居然用食物形容小說⋯⋯」
比起以前對七海那種陰沉的印象,現在的他看起來多了更多歷練,雖然還不到開朗的程度,卻與現在的氣質挺相稱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那是能確確實實傳達給人的充實感。
我想起最後一次,在那個如夢似幻的音樂祭中,他奮力擦乾眼淚說著再也不會哭了的表情,突然有種欣慰的感覺。
——太好了,你一直很努力。
「你找到了嗎?活著的鹽分。」
不經大腦脫口而出的問句,包含了當時決定放行以及從他身邊將夥伴帶走的期許。
「⋯⋯」
「七海——你又躲在這裡了?」
當他對我胡亂提出的問題感到疑惑而盯著我時,我頭頂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我順勢的抬頭,還來不及看清楚,那個人已經將手伸到我跟七海的中間,大剌剌的將一個裝得很滿的紙袋放在桌上,仔細一看上面還印著連鎖甜甜圈店的圖案。
這時我才看清楚這個不顧場合隨意插嘴的人是五條,因為不久之前才剛結束夏油的案子,我對他的記憶還很鮮明,差點都忘了,咒術師的圈子很小,而我則是專門負責咒術師的死神。
「我並沒有躲。」
七海沒好氣的回嘴,不過根據他剛才看錶的動作,我大概能猜到他有約,所以才會留意時間,至於約會的對象嘛,就是眼前這個不管是身形或是長相都很引人注目的五條。
——充實感是因為他嗎?
當我來回看著兩人,試著從現有的資訊捕捉線索時,七海已經將桌上的書本收進提包裡,同時也喝掉剩下的咖啡,準備離開。
「抱歉,我還有事。」
「沒關係,反正我在這裡打工。」
既然被五條打擾,也無法繼續對話了,他聽了我的回應後,淡然地點了一下頭,便將桌面收拾乾淨,推著站在走道上擋路的五條離開咖啡店。
「我好餓——」
「你手上不是有一大袋甜甜圈?」
「這是甜點,現在是另一個裝正餐的胃在叫,晚餐吃什麼?我想吃肉。」
「冰箱裡只剩豆腐跟青菜。」
聽著他們一搭一唱的對話逐漸遠離,隨著一陣開關門的聲響之後,他們的聲音才消失在耳畔。
——這就是你找到的糖分跟鹽分吧?
我沒意識到自己臉上掛著微笑,盯著門口的方向,一位上班族突然走進來看到我的表情還退縮了一步,我只好趕緊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暫時找另一間店待。
打工的地方既有音樂又有座位,其實我可以一直留在店裡,死神既不會餓也不會感到疲憊,甚至還能繼續上班,但這樣做一定會讓同事覺得奇怪,看一下時間,還算早,我便在雨中漫步到距離咖啡店不遠,位於車站另一頭的書店。
實在太好奇那本書了,既然有時間就去找來看吧,我很難得沒在空檔中直接前往唱片行。
那間書店不算大,仔細地瀏覽了放滿文庫本的書架後,我在那個作者的一整排書中找到另一本《死神の精度》,而七海手中那本沒有找到,問了店員也說剛好沒庫存。
真可惜,不過兩本書看起來是系列作,所以我先讀這本應該也無所謂,我將結完帳的書塞進包包裡,這才尋找下一個可以落腳過夜的地點。
除了咖啡店、唱片行,還有一個死神很喜歡的地方叫網路咖啡店,顧名思義就是可以使用電腦、上網的店,咖啡並不是主要生意,以時間計費,在一人一間的小包廂裡可以掛著耳機聽音樂、看漫畫、甚至能睡覺,網咖還附有淋浴間可以洗澡,我抱持著想立刻翻開書來看的雀躍心情走進網咖,付了一晚的費用,便在自己的小包廂裡沉入小說的世界。
剛翻開前幾頁,我便感到一陣心慌,主角是死神就算了,還真的剛好叫千葉,然後關於死神的描述,居然一比一的呈現在小說裡。
越看越恐慌,雖然故事是我完全沒遇過的事,看起來像杜撰的,但死神描寫得太具體,我不相信這是巧合,這個作者肯定不知道透過什麼方式,獲得了死神的資訊。
翻完整本書後,內容有趣是有趣,就像七海所說的是鹹甜滋味完美結合的小說,而我大概是唯一一個讀完感覺壓力沉重的讀者,被死神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事實壓垮,只能不斷的一邊嘆氣一邊推理。
起初我還猜想,該不會這個作者本身就是死神?唯有這種可能,才能寫得這麼精確,但試想了那些沒有任務時大概都在放空的同事們,我找不出有誰這種閒情逸致,還特地寫小說在人間出版。
另一個可能就是這個叫伊坂的作者,曾經是死神接觸的對象之一,不知道什麼理由而被放行,然後從某個同事口中得知了關於死神的細節⋯⋯我想起在仙台車站那張模糊的臉孔,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把那張臉跟這作者的照片連在一起,但我無法知道哪個同事接觸過這個人,至少不是我現在打一通電話去問情報部能獲得的答案。
嚴格禁止透露跟工作有關的事,是所有死神接受訓練時所收到的第一條鐵則,大概相當於人類憲法等級,觸犯了當然會有懲處,不僅會丟掉名字,還會被流放到最過勞的部門——記事部,那裡的工作環境比情報部還惡劣,永無止境的泡在人類的資訊裡,日復一日的像一台文書處理機將每個人一生大小屁事都記錄下來,他們當然不會知道自己處理了多重要的資料,解讀那些龐大資料的是情報部,等級差很多。
然後沒有音樂,簡直就是地獄。
但這幾年,沒聽過哪個死神被流放到記事部,我的思緒在這裡觸了礁,而時間也在思緒中過了換日線。
我在網咖待到時間結束,才抓起隨身的行囊回到打工的地方,展開第二天的任務。
▶▶▶
幾乎是跟昨天差不多的時間,我看到七海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這時我不再埋怨情報部的職業安排了,想來就是一定每天都會遇到,才把我安插在這裡方便接觸。
「冰美式,加一份濃縮, Grande ,對吧?」
「啊?對。」
七海沒想到我會搶先開口,從容的態度頓時變得有些慌張。
「我記憶力很好。」
我笑著在紙杯上寫上他的名字。
「謝謝你。」
「我再三十分鐘下班,今天有帶問卷來,可以再麻煩你嗎?」
雖然死神的存在被揭露出來對我造成很大的打擊,但我可是以認真工作為傲的死神,任務期間一切還是得以目標為優先,所以待在網咖最後的時間裡,我用電腦製作了一份簡單的問卷,當然是用網路上找到的範本修改的。
「嗯,好。」
他這次沒有看錶,看來今天時間比較充裕。
今天七海是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上還是昨天那本書,書籤壓在手機底下,從他夾在左手指間的厚度推測大概快看完了。
我下班後直接從櫃檯走出來,從背包裡拿出事先印好的問卷。
「不用填寫個人資料?」
「不用不用,只是閱讀習慣的研究。」
而且這只是幌子,你的資料我早就熟記在腦袋裡了。我刻意堆起像大學生應有的爽朗笑容回答。
「七海先生——」
「嗯?」
原本低著頭專心寫問卷,聽到我的聲音他才抬起頭,回答問題時一定會看著對方這個習慣還是沒變,想到接下來要問的問題,我一瞬間遲疑了。
但,不問清楚就隨意判定認可或放行,對目標太不公平了。
「你覺得,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這個問題其實很普通,我幾乎對每一個目標都會這麼問,但對七海而言很殘忍,尤其是我明確地知道,那個活著的意義已經不存在了。
他看著我停下筆後沉默不語,這段令人焦慮的空白,讓我有些後悔是不是問得太直接,可是任務時間有限,我只能這麼做。
「如果要問人生真義就玩完了,這樣的價值觀連蟲都能殺死** ——某一首歌這樣寫。」
跟以前一樣的習慣,認真的思考後才回答,而這答案反而讓我困惑了起來,帶有詩意的詞彙,我必須多想一圈才能理解。
——所以我昨天的猜測是錯的嗎?到頭來還是沒有找到活著的意義?
「我覺得這種答案,或許會是你這年紀的人想聽的,刻意賣弄憂愁的說法。」
大概是察覺我的表情有些錯愕,才解釋是某句歌詞,但我更錯愕的是他會開玩笑。
「千葉先生真正想問的應該是『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吧?」
而他接著又說出讓我更不知所措的話,我想起不久前才被夏油愚弄得很徹底,害我有些絕望,如果這次又被認出真身,我得好好考慮辭掉這個工作。
「呃⋯⋯我是有點好奇⋯⋯」
拜託,就算看穿我,也好心配合我演一下吧,不要剝奪死神的工作成就感。我忍不住以博取同情的眼神看著他。
「然後根據我的回答,七天後我可能會死亡。」
「咦?」
「這本書裡面是這樣描述的,我不認為世界上有什麼巧合,千葉這個姓氏很普通,但也不那麼常見,如果你不是死神,那下面的名字是什麼?」
他指著那本快看完的書,原來還是在開玩笑啊?這個人開玩笑也不變化表情一下,讓人窮緊張了一番。
「⋯⋯雄介,千葉雄介*** !」
一時慌張,我隨口吐出一個名字,那是以前我聽過的一個樂團主唱的名字。
「是嗎?」
不曉得他是不是看穿了我的謊言,還是接受了我的說法,他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將寫到一半的問卷放在桌上,手指俐落的轉著筆,我盯著在他手上翻轉的筆,緊張的吞了口口水,他喝了幾口咖啡後才像吊胃口似的緩緩回答我的問題,我這時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我曾經很想死,擅自把他人當成生存的依據,事後想想,我其實自私到非常可悲——找不到目標、也沒有夢想,那都是自己的問題,卻把對他人的依賴奉為準則,當有一天那個依據不復存在之後,便自暴自棄的覺得自己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為他人而活,也是一種方式。」
一點也不可悲,你對自己太嚴苛了。因為我算是他人生重要事件中的觀察者,所以我很清楚,而七海也是少數讓我有共鳴的人類。
「但那並不健康,現實並不像電視劇演得那麼浪漫或熱血,成為某人的依據、也依賴著他人而活,那是孩子的特權。」
說到孩子這兩個字時,七海本來面無表情的面孔突然淺淺的加入一點笑意,我本能的猜到他口中的「孩子」是有意義的,但我沒有追問。
「反過來說,體會過空無一物的絕望後,才能長大成人。」
他說得好像別無選擇的樣子,其實認真想想這段人生才走了二十八年,對人類而言是低於平均很多的數字,還不到放棄的時刻。
但想到我這次非得認可,這讓我感到很心疼,我不自覺的摸著不存在人類器官的胸口,更徒增了這種無能為力的挫折感。
「所以現在的七海先生不依賴他人了?」
再也不哭了嗎?那是人類自然的情感,就算是大人也能偶爾任性一下吧?
「不依賴他人,只是嘴巴上說的理想,其實很難。即使不願承認,仍會有在乎的人、也有擔心的事,最近總是想著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他會怎麼樣?然後會焦慮得無法繼續思考,某層面來說,這也是一種依賴,不像身外之物可以輕易割捨或丟棄,當有人在心裡停留太久,便會不自覺的繞著對方思考未來。」
這時出現了新的代詞「他」,從對話的脈絡聽下來,也不難猜到這個「他」是個像「孩子」的人,我腦袋裡不禁浮現了昨天五條那張帶著賭氣情緒的臉,確實很像小孩對父母撒嬌的表情。
一個是很怕寂寞的人,一個是失去存活意義的人,這不是什麼命中注定,而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選擇,僅存在手中少數能掌握的事物。然而七海給我的感覺卻像連想握緊手中的糖果都顯得小心翼翼,如果是五條,就會緊緊握在手裡,即使沾滿手汗也不會放開吧?他是一個只想追求小小快樂的單純生物。
正因如此,兩個看起來完全不同調的人,湊在一起反而自然——面對手中握著的珍貴事物而不知如何是好的七海,五條只是伸出手強制將他的掌心收攏。
「原來如此⋯⋯」
我不禁吐出心裡的想法。
「到頭來還是為了他人而活,終究還是犯了相同的錯,所謂人生的課題便是如此——始終無法妥善處理好的話,便會一直出現,一次又一次,強迫你必須面對。我也試著逃避過,但不可能永遠逃避,所以這一次,我只能思考該如何降低傷害。」
想要為了誰而活下去⋯⋯其實是人類的本能,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看著七海像是很困擾似的垂下眼,我依舊認為他對自己太嚴苛了。
但我現在的身分不適合說出這種帶有前輩語氣的安慰,我還是得好好扮演單純的大學生角色。
「可以抱持著一點期待的心情思考未來,是很愉快的事。」
似乎察覺不小心說得太沉重,他才改變話題的方向。
「這就是你說的人生的糖分吧?」
用食物比喻小說,其實也是在比喻人生。
「嗯,甜度有點太高了——但我思考的未來,也僅止於我或是對方其中之一先死亡的情況。」
聽到我反應很快的舉出昨天的例子,他也露出淡淡的笑容,這個表情,跟以前他說起夥伴時的表情很像,無論本質是否相同,我認為份量是差不多的。
「這樣還是很悲觀啊!」
雖然遇到我是該悲觀沒錯⋯⋯
「我的工作,很難不悲觀。我覺得人面對死亡,永遠是被留下來的那個人最痛苦,如果是對方先死,我只是再重複一次每次都不及格的課題罷了;但如果是我先死,他該怎麼辦?他能好好面對嗎?光想就心痛得不得了。」
他停下轉筆的動作,視線移到窗外,像是在人來人往的人群中搜尋著某人,我順著目光往外瞧,倒是沒找到我心裡想的那個人影,這才留意到七海只是盯著某個點,那是心中停了某個人的神情,然而他本人卻沒有察覺這個習慣。
「該怎麼讓失去希望的人活下去呢?這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事。」
略顯落寞的語氣,輕輕的落在我耳邊。
「那你有答案了嗎?」
「很可惜,沒有。」
說完,他露出了一抹苦笑。
「但是如果可以,我想謝謝他,謝謝他讓我嚐到了鹹甜完美結合的醬油丸子——這是過去的我沒想過的未來。」
完美的醬油丸子,究竟是什麼滋味?沒有味覺的我,頭一次這麼想知道食物的味道。
「那,你會恐懼未來嗎?除了死亡以外。」
因為上一次接觸過,我很清楚他並不恐懼死亡,所以這個問題我直接略過,反而好奇起他對未來的看法有沒有改變。
「已經不會恐懼了,但是⋯⋯真的很想好好休息,如果死後不是一片無止境的虛無,我倒希望是溫暖一點的地方。」
彷彿外面滴著小雨的街頭是吹著暖風的東南亞,他瞇起眼依舊盯著某個點。
「即使不死,也可以去溫暖的地方哦。」
可惜事與願違,今天外面也下著秋雨,路上的行人都穿著外套,天氣似乎一天比一天冷。
「是啊,總有一天能去南方島嶼度個假吧?這種對未來的想像,也是最近才變得具體——因為糖分,會讓人產生幸福感。」
人生的難題,有時候解答意外地簡單,其實他早就知道答案了,也早就知道失去希望時活下去的方法,我這麼確信著。
窗邊突然冒出了一抹白色的影子,是五條,我這時才發現他剛才盯著的遠處,其實是鐵軌下方的人行道,人行道的盡頭往左轉,就是車站。
五條這次沒走進咖啡店,反而是站在外頭露出有點調皮又討好的表情,敲了敲玻璃,然後故意在玻璃上呼了一口氣,帶著水氣的玻璃頓時霧成一片。
他有些孩子氣的在窗子上寫上「帰ろう」,我突然有種奇妙的感受,不確定那是否就是糖跟鹽完美調和的滋味。
七海露出了有些無奈的表情,對他比出要他等一下的手勢,這時我才發現,他表情其實比想像的多,因為很難得,我不禁看得有些入迷。
中途的閒聊讓問卷還剩一半沒寫完,但七海沒有敷衍了事,趕緊將剩下的問卷完成還給我,收拾完桌面後,他將隨身物品收好,離開前又在點餐的櫃檯停下。
「千葉先生——如果小說寫的都是真的,我是說如果⋯⋯」
他盯著冰櫃裡的蛋糕,刻意像假裝不經意的開口,聽到這句,我果然還是令他懷疑吧,真是糟糕。
「請你帶我去南方。」
他向櫃檯點了一個蒙布朗蛋糕,等待包裝時他才向我提出要求。
「南方嗎?」
死後的地方,有南方嗎?這我得回去問問同事才行。
「我有一個前輩認為,北方代表著未來,南方代表著過去。也就是說,人一生無論怎麼努力,都去不了南方,因為人無法回到過去。」
「⋯⋯我現在已經抵達『未來』了,所以我想去南方。」
這段話有點繞,我愣了一下,懷疑他不只是看穿了我是死神的身分,甚至想起過去也曾經遇過一個一樣名為千葉的傢伙,因為是以過去那個對未來茫然的立場說這段話的。
「現在買張機票,去澳洲或紐西蘭,正好剛要進入夏天哦。」
既然不戳破謊言,我當然繼續偽裝成單純的大學生,但說出口的倒是真心的建議,人生中的最後幾天,至少任性一下吧——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任性地表達真正的感受、任性地將認為重要的事物緊緊握在手中。
「謝謝你的建議。」
說完,他拎著放在紙袋裡的小蛋糕,淡淡的說了這句後便推開門離去。
這是第一次有人類跟我說謝謝,心裡的感受很微妙,其實我並沒有幫助到他什麼,甚至連口頭承諾都沒有,但多多少少為準備提出認可的我撫平一點愧疚。
如果死後也算是「未來」的一條路,那就帶你去南方吧。我在心裡這麼定下計畫,至於該怎麼去,等任務結束後,我一定會去逼問情報部。
最後,七海終究沒有成為一個任性妄為的人,而是在澀谷車站守到最後一刻。
【任務筆記】
二〇一八年,末枯。
目標:七海建人(二十八歲)
結果:認可
我去書店找旅遊書籍,才對南方有了具體的想像,畢竟我們工作的範圍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所以我其實對日本以外的地區不熟悉。
漂亮的沙灘、閃閃發亮的海岸、清涼繽紛的飲料——重點是,生活在那裡的人看起來都很愉快,與死氣沉沉的日本不同。
「這裡就是死後的地方嗎?」
「不、回去之前,我想查一下資料。」
「嗯⋯⋯馬來西亞不錯,關島也不錯⋯⋯不過,其實沖繩就可以了。」
「對耶,以相對位置而言,沖繩也算是南方。」
「但你的願望也太務實了。」
「想回到過去一點都不務實。」
「⋯⋯一個人去南方感覺很寂寞。」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一個人被留下來也很寂寞。」
七海聽著我的話,停頓了一下,意識到我指的是被生死隔絕在外的五條,那是他死後第一次露出心有掛礙的情緒。
「但他是希望啊——不只是我,也是其他人的希望,我覺得每個人被生在這個世上,都有肩負的使命,這很不公平,但他背負的事物跟我們差太多。」
「有些人能歷史留名,有些人則是默默地消逝。」
「是啊,五條さん跟我們都不同,所以希望你別那麼快認可他。」
「你真的可以任性一點沒關係。」
「對死神提出要求還不夠任性?」
「也是,你倒是第一個。」
聽我這麼說,七海露出了很好看的笑容,就跟我手中那本旅遊雜誌上的照片一樣耀眼。
而我,絕對不會承認因為憐憫而想完成區區一個人類的願望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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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ande :在此用日本星巴克習慣的說法,相當於台灣的大杯。
** amazarashi / ぼくら対せかい——歌詞原文:人生に意味を問うたら終わりだ,って価値観で虫を潰した。
*** 致敬 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 / The Birthday 的主唱チバ ユウスケ。チバさん的本名漢字未被公開,文章裡只是杜撰。在此為チバさん祈求冥福,謝謝チバさん創作了那麼多動人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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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發生了很恐怖的事,本來寫完了,最後檢查時不小心在手機上把整回的至少四分之三刪掉,害我嚇到差點暈倒⋯⋯幸好 google docs 可以恢復紀錄⋯⋯只是最後修的部分直接掰掰了,我是連五分鐘前改了什麼都會忘光的金魚腦⋯⋯隱約記得大概是七五七的一點糖分,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只好這樣了。
既然是七海回,本次的千葉選曲當然還是得回到本命的 amazatashi 了。
這次推薦的是ぼくら対せかい,總之,秋田是七海的代言人w
記事部其實是「記事簿」的諧音梗(台灣人就是不能放棄諧音梗!)。
然後讓伊坂幸太郎登場是順手的意外,也帶一點後設的感覺;還有唱歌的大叔其實是斉藤和義,然後又致敬了チバさん,整篇都充滿了我個人的私心。
其實本來有一篇想放大叔的歌,都對伊坂致敬了怎麼可以少了他最愛的斉藤和義,但因為歌曲基調始終不搭只好放棄,最後偷偷放在這裡,推薦伊坂幸太郎成為小說家原點的大叔給大家。
斉藤和義 - 歌うたいのバラッ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