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意,跟食慾、睡意及性需求一樣,是與生俱來的動力之一。
人類最初的記憶是什麼呢?有人記得母親哄睡的歌謠,有人記得巧克力的味道,有人記得第一次跌倒的疼痛,而我呢——是撿到蟬的屍體,從未見過的生物,令我十分好奇,先是剝掉它細長的腳,再摘掉薄脆的羽翼,身體有點硬,但還是掰開了,內部分不清是什麼,爛成一團,也有點臭。
我起初不知道蟬是什麼生物,上了小學才知道原來那個既脆弱又噁心的東西,在死亡之前會發出響徹天際的鳴叫,且用盡全力。
多有趣啊。
後來對一切生物活著到死亡之後的反應產生極大的熱情,我開始嘗試各種方式拆解生物的屍體,蝴蝶的翅膀、小白鼠的尾巴、青蛙的內臟,如果能遇見創造出這一切的神,我肯定會好好地表達我的崇拜,竟然能創造出如此多樣豐富的世界,是啊,我相信神的存在,世上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證明。
漸漸的,我開始不滿足於此,小動物很有趣沒錯,死前反抗恐懼的模樣也很吸引人,但不夠——因此我的注意力逐漸轉向人類,隔壁成績非常好的女同學,裡面是什麼樣子呢?看起來孔武有力的體育老師,裡面是什麼樣子呢?但我還太小,無法將腦袋裡的想法付諸行動,教科書上展示的圖片不夠真實,是為了讓人分辨外觀而繪製的,現實肯定跟那個不一樣,就像沒肢解過蟬,不會知道乾掉的外殼內還留有汁液及混雜不明的東西。
人真實的模樣究竟是什麼呢?實在太好奇人體的內部了,無法從他人身上獲得答案的我,決定從自身尋找答案,因為我也是人啊。於是,我試圖用美工刀切開皮肉,刀鋒不好切也一下就斷了,還很痛,但這些都擋不了想看到更深處的慾望,手臂上的傷口一兩週就癒合了,再下一次我切得更深、更多,想看清肌肉的紋理是否如教科書上所描繪的;想看清骨頭的顏色,無奈血液大量湧出,根本看不清,母親發現我時瘋狂的尖叫,沒多久我便昏了過去,醒來時手臂裹上層層紗布,同時看到父母焦慮心急的表情,那時我明白了,即使再怎麼好奇,也不能對自己下手。
但壓不住的好奇心仍逐漸茁壯,直到高中時期,我才終於對他人下手,那是班上總是帶頭欺負別人的女同學,那天我又在放學後被她勒索零用錢,我藉口書包忘在體育室,將她帶到學校後方的體育準備室,趁她鬆懈時反手關上門,她以為我要性侵而放聲尖叫,我隨便拿了條抹布塞進她口中,她變得更加驚恐,漂亮的眼睛像要掉出來般圓凸,我決定先挖出那雙眼睛,經過初中對自己的實驗之後,我清楚美工刀一點屁用都沒有,於是我準備了父親登山用的直刀,體積不大,堅固耐用,缺點是不夠鋒利——但這點用力氣克服就可以了。
她掙扎得很用力,比小動物還難上好幾十倍,但只要落下第一刀、第二刀,再來就會越來越輕鬆,挖出眼睛時,她還掙扎著,刀尖刺進喉頭下方的凹陷處時,她只能發出咻咻的氣音。骨頭不好切,所以避開胸骨,當我切開她柔軟白皙的肚皮時,她已經沒有反應,往下一看,裙子底下的雙腿濕成一片,散發出腥臭味,她失禁了。
而這時,我才發現我也在亢奮中射精,胯部的酥麻、解脫感傳遍全身,我獲得前所未有的滿足。
你要說是殺意也行,我覺得那不過是人對未知的原始情感,就像零錢掉在地上,視線會不自覺地追著硬幣滾動,好奇它會在哪裡停下或掉去哪,殺意也是這樣的意思。
▶▶▶
「——如何,有符合你對殺人凶手的剖繪嗎?」
松尾真人雙手放在桌上,一臉氣定神閒,旁邊的熱茶早已涼了,他說完這段自白之後,表情玩味的盯著五條看。
密不透風的偵訊室,只有高處一扇四十公分見方的換氣窗,除了防止不當偵訊而架設的攝影機及錄音器材,其餘的擺設與昭和時期沒什麼不同——冰冷堅硬的折疊椅、毫無美感可言的鐵桌、實質功能是照明卻給嫌疑人帶來心理壓力的檯燈、靠近門邊有另一張放置電腦的鐵製辦公桌,由於七海還在霞關的東京地方檢察廳處理必要手續,目前由家入負責紀錄的工作,五條負責訊問。
聽完松尾那段幾近冷血的自白,語句與論述非常清晰也符合邏輯,卻給人造成極大的壓迫感,再配合那雙看不出情緒且無笑意的眼睛,明明他是從容的面露微笑說明,卻讓人感到背脊陣陣惡寒。
——你是在開什麼玩笑?
五條逼自己不要被他牽動情緒,故意沒有馬上回話,喝了一口茶才欺身向前,「那都不是重點,我問你的是認不認識高木慎一,認不認識竹內優子。」
「別急嘛,我的故事還沒講到那呢。」
知道五條刻意拉回訊問的主權,真人像聽到笑話般笑了。
「人啊,是很容易受周遭影響的生物,因為電影而感動得哭、因為音樂而輕點著腳尖、因為讀完一本小說而感到喜悅——除了仔細觀察人真正的內容物,我也對那些看不到的『內在』感到好奇。」
與五條相反,真人放鬆了肩膀,一副悠閒姿態的靠向不怎麼舒適的椅背,仍自顧自地說起自己的想法,比起自白,更像在闡述什麼道理般,令人感到厭惡,五條細細咀嚼他給人的感受,那是視一切為劣等的傲慢。
五條發現這股難以言喻的距離感不在於警察與嫌疑人心境的巨大鴻溝,是更本質的事物,彷彿坐在對面的是另一個物種般,產生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互相理解的距離。
「但內在也沒那麼難看透,人不過是比較複雜的生物,但不至於難以理解。」
絲毫沒有笑意的眼睛、看似體貼且溫和的表情、得體的肢體語言⋯⋯甚至擁有正當穩定的工作,連交通違規都不曾有過的人——他不是人,他只是偽裝得像人。意識到這點時,五條感到由衷的恐懼,從一些小動作與說話方式,都能感受到無法忽視的刻意,在他眼裡顯得無比刺眼,因為這些伎倆,他很熟悉,那是他常用的手段,他也是一個為了融入群體的偽裝者。
他們是同一種人。
察覺這個事實時,五條驚恐得差點把持不住表情,不一樣!完全不同!內心叫囂著、抗拒著,同樣是偽裝者,但他不曾傷害人——他只是卑微祈求一個容身之處的人,根本沒力氣蔑視任何人,真人像看透他一般,帶著惡意踐踏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日常,這股被冒犯的感受令他忍不住握緊拳頭。
「因為好奇,所以我開始測試,哪些話是人喜歡聽的、哪些行為是令人害怕的,雖然複雜了點,但意外的很好應付,人的行為有一定的規律與模式,就像受歡迎的故事都有固定套路一樣。」
真人仍滔滔不絕的說著他的歪理,而五條卻無法抓回訊問的節奏,始終無法開口反駁,這時不斷地敲著鍵盤的家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夥伴,緊繃的側臉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根本不是對手。
「五條さん。」
家入開口打斷了真人的論述,也適時將那股凝結的氣氛攪散,只見五條回過神看了她一眼,讀出家入的意圖。
「沒事,繼續。」
逞強的回過頭,他不願在此刻屈服,如果順著家入的意先喊停,不就等於臨陣脫逃嗎?
「我想抽菸。」
家入仍執拗的開口。
「那就直接在——」
正當他否決家入的要求時,偵訊室的門被打開了,站在眼前的是剛從霞關趕過來的七海,頭髮有些亂,但表情十分決然,兩人一個眼神交會,五條立刻站起身直接將他往外拉,並且用力關上門。
「換手,搜索票交給禪院部長了,夏油前輩跟灰原已經出發,接下來讓我面對他。」
看出五條眼底的一絲慌亂,七海以不容妥協的語氣說話。
「這裡是警察的地盤。」
在偵訊之前,他本來對七海的計畫抱持著觀望態度,現在聽完真人那些鬼話,更清楚這傢伙不是普通對手,連他都感到恐慌了,他無法想像曾經留下創傷的七海會被傷得多徹底。
「搜索票已經核發,現在由檢察官主導。」
知道五條的心意,他只好把話說得公事公辦。
雖然檢方與警方不存在著上對下的主從關係,事實上照法理原則,一旦檢察官出手,警方只有配合的份,如果是其他不怕死的檢察官他無所謂,但對象是七海,令他完全壓不下翻湧的情緒,「我不能讓你面對他!」
看著五條焦慮的表情,七海這時輕嘆了口氣,拉住他微濕的掌心握住,主動貼近將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感覺到了嗎?我也焦慮得不住顫抖,但只要握著五條さん的手,就能慢慢緩解。」
他說得極小聲,但已經足以傳進五條耳裡,五條本能的握緊,確實就如七海聲稱的,說不恐懼是騙人的,就是因為是人,才會產生逃避的本能。
——但也因為是人,才會被某些虛無飄渺的事物鼓舞。
「這是我的課題,如果有五條さん陪著那就是最幸運的事了。」
跟剛分配到單位得知四部的失控時不同,他不再認為這是運氣差也不是下下籤,他現在還能穩穩地站著,那是因為他知道有人很在乎他——他不是一個人面對——這是七海極力想傳達給五條的心意。
確定五條已經接受後便鬆開手,拉開門走進偵訊室,接著五條也跟家入交換工作,一臉憂慮的坐在電腦前,視線卻無法盯著螢幕上的文字,而不住瞟向身後的兩人。
「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負責本案的檢察官七海建人,接下來由我負責偵訊,你有保持緘默的權利,也可以聘請律師,可在律師陪同下進行偵訊,請問需要幫你聯繫你的律師或公設律師嗎?」
制式的開場白,七海一板一眼的作法近乎不通人情,但看在五條眼裡知道那是防護措施,藉由冰冷無情的語言,將自己隔絕在真人的影響力之外。
「哈、不用這麼客套,我不需要律師,你問什麼我都會回答——但你也要有把握能起訴我哦,建人。」
最後語句結束在親暱的稱謂上,真人這時的表情顯得十分開心,跟前一段彷彿造物主般的疏離感不同,見到七海,像是看到最初失手讓他逃走的獵物般,眼底滿是主宰命運的優越。
「那麼,我就單刀直入問了,關於高木慎一的命案,是你下手的嗎?」
「這麼直接啊,不過我不討厭哦。高木嗎?他真的是很麻煩的人呢,既自大又卑劣,這種人很會觀察局勢,情勢對他有利時,他對任何人都不會手下留情,一旦風向轉變,他可以馬上搖身一變成為一隻卑微的狗,極盡所能地討好,這麼粗淺的人,最好利用了。」
真人不否認認識高木,雖然還是一副從容的態度,卻與方才面對五條時有些微不同,不再繞著圈子講一堆廢話,彷彿是施恩給七海般,大方承認自己涉入高木一案。
「我是問你有沒有下手?」
在法律上,即使站在法庭上是相同的位置,關係人與被告還是天差地遠,七海像是猜到他的伎倆般將問題切回核心,這問題的意義純粹是要確認真人的態度。
果不其然,真人敏銳地將自己抽離,儼然是無辜第三者的模樣。
「哎、你還是一樣難相處耶——那我告訴你好了,我沒有對高木下手,只是撥了一通電話給他原有的詐騙組織,告訴他們高木藏匿的地點罷了,他們怎麼起衝突的我不清楚,等我回到那間屋子裡時,高木已經氣絕身亡了。」
簡單幾句話就拆解了警檢大半個月來搜查的成果,這讓五條在一旁笨拙地敲著鍵盤一邊感到惱怒,不管這份證詞是否可信,都將責任擺脫得無懈可擊。
既是關係者,也是案件的主謀,但沒有凶器、沒有動機、沒有目擊證人、更沒有責任——無法定罪,五條不禁洩氣的想。
「所以你否認殺人。」
聽到這番說詞,七海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似乎也在預料之內,他這句話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他盯著桌面上那枝筆,壓下伸手拿起來擺弄的衝動,他握緊手心,再次逼自己冷靜,任何能透露情緒的肢體語言都盡可能避免,面對比任何人都冷血的嫌疑犯,他的策略是比對方更冷漠。
「當然,我只是稍微『裝飾』了一下命案現場,我記得屍體損壞的罪,頂多三年吧,七海檢察官覺得這樣夠嗎?」
對於這件事,真人老早就有準備,更正確地說,他是為了與七海當面對峙刻意被捕的,故意喊了七海的名字與頭銜,眼底盡是冰冷的笑意。
「看來你有備而來,但我也不瞞你說,檢方會以以殺人罪嫌起訴你。」
「哈哈!殺人?高木可不是我殺的哦,如果打一通電話算有罪的話,我願意被銬上手銬。至於優子供出來的每一條命案,也是『意外』跟『互相殘殺』,毀棄屍體這種事,再怎麼累加無限上綱,都不可能跟殺人罪等值。」
聽到殺人罪嫌時,真人誇張的扶著桌面笑了出來,那張總是悠哉從容的面容,這時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表情,但還是給人一種近乎假貨的感覺。
五條盯著他誇張的表現,心想著那像在看一段製作拙劣的電腦模擬影像的感覺,看似擬真,細節卻充滿過度渲染的虛假感。
「自信跟自傲只有一線之隔,差別在於是否成功逃脫法網。這麼多年來,我也相信你非常謹慎,幾乎沒有留下犯罪的事證確實是值得驕傲的事。正如你所說的,毀棄屍體的罪頂多三年,監禁頂多七年,教唆殺人雖然與殺人同等,那也得正犯認罪且還『存活』才行。」
這段時間,一邊陪著五條等人搜查,一邊思索逮捕後起訴的方向,警檢所有可能突破的路線,都如同真人所說的,全被封死了,包含了已取得竹內優子的自白。那份自白相當有力,但要怎麼將之定罪,七海設想得比其他人都遠,已經到了審理時的攻防階段。
最後得到的結論正如真人的預判,毀棄屍體、監禁、教唆殺人,都不足以為他的罪量刑。
人對事物的適應性真的比想像還高,坐下來冷靜面對真人後,他握緊的手心仍能感覺強烈的顫抖,但他隱約發現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唯有以殺人罪嫌起訴,才能化解這股壓抑了十多年的情緒。
一想到他縝密的犯案過程,彷彿琢磨作品般一次又一次進化,代價是多條人命及數十個破碎的家庭,七海覺得自己沒被憤怒淹沒簡直是奇蹟。
「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一個實驗,看到窗台飛進了一隻小蟲子,我不會立刻殺死它,而是小心且有技巧的將它關在倒扣的玻璃杯裡,它以為它是自由的,可以飛向外頭寬廣的世界,殊不知無論幾百次幾千次的嘗試,它都會碰壁。看到你成為檢察官時,我真的非常替你高興啊,就像那隻到死都不知道被關起來的小蟲子一樣。」
看著七海刻意偽裝的模樣,真人像是惡劣拿著針戳向龜裂的縫隙般,再度說起他熱衷的話題,人類觀察。真是永遠都看不膩,當初放走七海時確實一度感到可惜,這個人是罕見的類型,他想掌握、想操控——他試著想像馴服後的成就感,那足以讓他獲得像一場激烈性愛後的滿足;但現在不同了,放走且暗中觀察,這段過程更愉悅。
這隻小蟲子,不知天高地厚,以為靠毅力就能飛越大海,而想到這就是一個人真實的人生,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喜歡的笑話了。
原本斷斷續續的鍵盤聲停下,五條踹向鐵桌腳,「少瞧不起人了!」暴躁的站起身,欺身跨過來一把拉起真人的衣領,這個虛假的人偶即使遭受突發的暴力也帶著笑容,任他搖晃。
「五條さん,請繼續做紀錄。」
伸手拉住五條的衣襬,七海在五條回頭時視線稍微瞟上牆角,以眼神示意他偵訊過程都被機器記錄下來,面對這種凶手,任何可能出現在法庭上的弊端都需要避免。
但把人比喻成蟲子也太過分,五條紅著眼鬆開手,當下很希望自己不是平成時代的警察,審訊時直接痛揍一頓還不夠。
確定五條聽話的回到原位後,這時七海才再度將視線拉回真人身上,「確實,再一次見到你時,我也有這種感受,以為順利逃脫了,事實上始終在監視之下,當年埋下的恐懼,在這時形成一張綿密的網,無處可逃。讓人絕望,應該是你最喜歡的事吧?」
認清自己是被害者很難也很痛,更何況是在創傷無預警的情況被掀開之後,他沒有任何防備的被擊垮。七海看著真人愉快的表情,更加確定他相當樂於此道,而且得心應手。
「你果然很聰明呢。」
「但我既不是蟲子,也沒有玻璃杯擋住我的去路。」
就算是虛弱的抗議,他也得這麼說;就算會碰壁千萬次,他還是會試著改變,因為他早就習慣帶著傷前行。
「我很高興你能這麼想。」
蟲子實驗的精髓就在於蟲子不會理解被擺弄的事實,而持續抵抗著,這給他帶來一種接近神的強烈感受,全知全能,無人能敵。
這時七海放在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不用看也知道是夏油打來的,在進入偵訊室前,他將某樣東西交給夏油,並且明確的指示在短時間內搜索真人住處的方向,當時夏油很訝異,他們主要搜尋的目標既不是凶器也不是殘缺的屍塊,而是極為普通,卻突兀的物品。
七海接起電話,聽到前輩令人安心且溫和的聲音,『好消息跟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短短一句話,七海便知道局勢朝著他這邊傾倒了。
接著電話中夏油簡短的說明了找到的東西,其中一樣,與七海交給他的物品吻合——好消息是找到明確的物證,待鑑識科分析後將成為法庭上有力的證據;壞消息則是七海必須立刻退出偵查團隊,但這段話夏油只透過手機告知本人,還沒稟報管理官,他相信這為七海爭取了一點時間。
聽完之後七海才謹慎地掛掉電話,手還是不斷顫抖,但現在不是恐懼也不是憤怒,而是腎上腺素使然。
「二〇〇七年夏天,中野區一處廢棄旅館發現一具殘破的屍體,內臟被破壞、右眼被挖掉、雙腳腳踝以下被砍掉,被發現後證實是當地高中三年級的加藤成美。」
七海沒有繼續針對高木案追問,反而提到最初那個案子,這令五條忍不住停下打字的動作,他不懂從這裡進攻的策略是什麼?
「偵訊有四十八小時時限,且不能過度偵訊,如果你要浪費時間說這些陳年無用的懸案,我倒是不介意。」
揚起眉,真人故作輕鬆的回嘴。
但耳尖的五條這時聽出關鍵,加藤成美的案子,雖然案件獵奇也吸引不少媒體報導,但偵查觸礁後也逐漸被眾人遺忘,大多數的平民對這案子的印象深刻,卻不會馬上反應是「懸案」。
除了吞下屈辱的警方及等無真相的家屬,只有沒落網的凶手本人才會說出懸案這個詞彙。這樣的心證對真人不利,但他似乎沒發現,是因為七海突然提起而亂了步調嗎?
「隔天,同一間廢棄旅館的另一處死角,毀壞的櫥櫃裡發現一隻右手,捧著一顆心臟,與前一日發現的加藤成美的屍體不吻合,警方視為兩名死者而展開調查,根據當時的報告,心臟來自於加藤成美,而那隻右手,始終查不到死者身分。」
無視真人的揶揄,七海仍以穩健的步調繼續闡述相關內容,這時五條才想起七海說的話——殺人凶手初期犯案不會這麼成熟。
「警方針對這隻右手——也就是無名死者,留下了詳細的鑑識報告。往前推回同年的五月,品川區國道十五號下方發現一具無名屍體,雙眼被刨掉,沒有右手,搜查一個多月仍無法偵破,三個月後這名死者被火化,但品川署也留下相當詳細的鑑識報告。凶手很聰明,當時利用了警方跨區偵查防線的盲點,中野署與品川署之間的資訊落差,導致兩起案件沒被牽扯在一起。」
輕輕閉上眼,七海想起灰原那時掀開毛巾後的景象,他萬萬沒想到那隻手來自於母親,曾經牽著他走過舊品川街道,哼著描寫感情被辜負的歌曲,然後多年後那雙手的主人離他而去,挽住另一個男人的手,以為終於找到歸宿。
——太惡劣了。七海能想像當時的真人笑得多開心。
「⋯⋯時隔十一年,這兩份報告終於被確認為同一死者,檢方要以殺害這名女子的罪嫌起訴你。」
是槓桿原理,以早期的犯案作為論證支點,再打回後續所有縝密的操縱殺人!五條打字的速度變快了一些,連他都覺得這一擊攻其不備。
然而真人卻誇張的扶著桌子笑了出來,不是微笑也不是冷笑,是那種像聽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般,笑得人仰馬翻,抱著肚子,眼角甚至擠出虛假的淚。
真人笑是因為這隻小蟲子終於得知真相、終於懂得反抗,有種高深的伏筆終於被發現的快感,令他沾沾自喜。
七海平靜的看他外放的表現,等到真人終於笑夠了,用手指擦擦淚濕的眼角後才反嘴,「只靠鑑識報告起訴我?不要笑死人了。」
他很清楚真人對母親的一切心知肚明,他在不知不覺中成了真人小說裡的角色,為了生存而強迫自己遺忘悲傷的人,渺小且無助,或許現在真人還是這麼看待他,七海絲毫沒被動搖,他挺過惡意的海嘯,已經看透真人的目的。
「該名死者為品川區無業女子,失蹤時年約四十二歲,平常以私人性交易營生,家人已經通報失蹤,卻因沒有足夠的生物辨識資料而無法比對,品川署的怠慢造成屍體身分無法確認,而中野區發現的屍塊僅有右手,你的幸運建立在警方的疏失上。」
連他都很意外,即使勉強遺忘,他還是記得母親的面容、身材、年齡等細節,就像當初向警局報案時一樣,這些特徵他說過無數次,也詢問過無數次——他以為母親跟自己的感情淡薄,卻在這種小事上體現了終究是母子的事實。
也在這時他才終於認清,正視母親的死亡,不將當成她失蹤,竟那麼困難。
「你是很謹慎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所以不會留下不利於你的事證在身邊,在早期受害者之間以『小說家』自稱,既然以小說家、創作者自居,非得留下『作品』公諸於世才行——因此,擺弄屍體成了你的作品,無論屍體何時被發現,你都能愉快的看著電視新聞自鳴得意,刨挖出來的臟器、切斷的肢體只是作品,但還不夠,那無法被當成『勳章』,剛才警方已經搜索了你的住處,發現不少可疑的物品,戒指、耳環、女性皮夾等物。」
不等真人反應,七海喝了一口茶後,又繼續針對真人的行為剖析。
「但那不能證明我殺人吧?我有戀物癖不行嗎?」
這時真人終於理解剛才那通電話的內容,原來是去搜索他家了嗎?但他並不擔心,針對那些物品來源,他能想出一百個藉口跟理由。
只是,原本自信滿滿的水杯,似乎被動搖了,幾滴水濺在外頭,他壓下心慌的感覺沒顯露一絲慌亂。
「其中有一件淺綠色的夏季洋裝,那正是當年那位失去右手的死者所有,你住處所珍藏的勳章,也與死者家屬所保留的遺物吻合。」
在說這段話時,七海的目光緊緊鎖在真人身上,藏不住的反應,真人聽到這裡,始終保持笑容的表情終於從臉上褪去。
原來這傢伙不偽裝的時候,真的像尊沒有靈魂的人偶啊。五條來回看著他們兩人的攻防,最後視線也停在真人臉上,偵訊室裡陷入難熬的沉默。
最後,真人又故意撐起假笑,「那不過是狀況證據。」以不屑的口吻說著。
「前面說過了,品川區的無名屍體加上中野區的屍塊連在一起,無疑是一起凶殺案;失蹤女子有一個孩子,如果現在進行 DNA 比對,會發現那名孩子跟右手掌的鑑識報告吻合,進而證實該女子身分;很不巧,他的孩子握有失蹤紀錄、街坊鄰居的證詞。失蹤者、家屬證詞、報案紀錄、屍塊、警方留存的鑑識報告、生物比對——可惜沒有凶器,但這些串起來,正是失蹤女子死前最後的足跡,也是你殺人的足跡。」
最後一擊,論證沒有瑕疵。
但真正擊潰真人的是七海存在的本身,看似一隻無處可逃的蟲子面對多年前的恐懼,事實上是真人發現他無法面對多年前的「失敗」——他放走了七海,讓他成長、讓他自由,如今卻反過來以證人之姿指控自己,並且成為最有力的證據。
「這場偵訊之後,我會退出本案的搜查工作,轉由另一位檢察官負責,而我在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也不是訊問,而是自白,我以被害者遺族的身分對你提出殺人告訴——你自以為是的放我一條生路,又把我關在玻璃杯裡看我到處碰壁,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會自爆吧?你以為創造了最棒的『作品』,其實是你作品中最大的『敗筆』。」
這回,七海終於順應習慣的拿起桌上的筆,放在指尖上,筆桿靈活地在手上翻轉,最後筆尖指向對面失去抵抗力量的真人。
擋住去路的透明玻璃罩碎了,如同真人戴在臉上彷彿早已同化的假面一樣——人無法成為神,有缺陷也有弱點,正因為如此,才能像隻無知的小蟲子般,擁有不知道邊界的想像力,「無論你殺了多少人、逃過多少刑責,只要證明一個殺人案有罪,就是死刑或無期徒刑,如何?這個代價很划算吧?」
——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是有價的。
現在回想真人曾經說過的話,顯得格外諷刺。
突破防線後,真人整個人像失去靈魂般垂下肩,也不再維持虛假的表面,疲憊的抹抹臉,「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之後,他們花了整整八小時,中間休息了兩次,才完成松尾真人針對七海的母親以及高圓寺一案的犯案紀錄,在幾乎馬不停蹄的偵訊八小時之後,看著真人被銬上手銬送往拘留所,七海才意識到自己全程緊繃得快要窒息。
剛一腳踏出偵訊室,身體便再也支撐不住,應聲倒地時五條來不及接住,慌亂的撈起時發現七海身體熱得像重感冒般嚇人。